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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一个愤怒寡母的咒语,在无尽悲伤的土地上应验了
来源:互联网   发布日期:2019-06-17   浏览:259次  

导读:编者按:简,生于宜兰县冬山河畔农家,台大中文系毕业。一个写散文的人,自称是“无可救药的散文爱好者”,自认写作性格混合猎人的冷静与猎犬的躁动,三十多年来用自己的方式走散文马拉松之路,长途跋涉,孤独一人,仍然觉得是个学徒,学习化漫天 ......

编者按:简,生于宜兰县冬山河畔农家,台大中文系毕业。一个写散文的人,自称是“无可救药的散文爱好者”,自认写作性格混合猎人的冷静与猎犬的躁动,三十多年来用自己的方式走散文马拉松之路,长途跋涉,孤独一人,仍然觉得是个学徒,学习化漫天烟尘为思想之凝露。其创作多元奇变,题材从乡土、亲情、女性、教育、爱情,到城乡变异、社会观察、家国历史、生老病死,自成一格。曾获梁实秋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作品曾获中央日报好书奖、九歌文学奖、金鼎奖优良图书推荐及最佳文学类图书奖,并五度获联合报读书人好书奖,两度获金石堂年度风云人物、台积电文教基金会“2017青年最爱作家”,2018年获“当代台湾十大散文家”称号。

简:一个愤怒寡母的咒语,在无尽悲伤的土地上应验了

太阳现身,柔和的光线穿透老竹,宛如一团绿云般的竹叶周边被金黄的光染亮了,浓密中筛出无数道亮光,像远方射来密密麻麻的箭,消融于清新的空气中,原本流淌着清凉露水与蔷薇淡香的空气,渐渐升温,髹上光的味道。远近鸡啼,声音的接力,太阳升起。

稻田平野,散布着农舍,如撒珠一般,各以蜿蜒的小路相连。离河不远,老竹围出一独立的幽篁,内有三间厝,中间是我家,左右两户,一是同宗房亲,一是虽无亲戚关系但相处融洽的邻人。

幽篁内自成一处平凡的世界,嫁娶、婴儿诞生,一代接续一代;离家挣钱的、返家过节的,可是挣得的财富却也因水患而毁去所有收成。岁月沿着竹丛顶端荡她的小脚尖,于风中吹奏神秘的哨音;那飘散的音符纷然夹入黎明的鸡啼中,混入静夜的狗吠,时而接续于儿童的一阵嬉笑之后,或是随着一只消瘦的蟾蜍跃入门前泥塘,发出“扑通”一声。无人能从喧哗的众生之中挑出岁月所吟诵的歌曲,听出如行云流水的田园古谣,隐喻着哀歌。

阿嬷(奶奶)是顺安村那边的人,离每年做大水的冬山河有一段距离。她是家中老大,弟妹多人,耕种之家,父早逝。她天生具有疾如风火的劳动天赋与效率,粗重如庄稼、细腻如绣花,不粗不重如腌菜做包粽、饲鸡养鸭兼及祭祀礼拜、招魂收惊等民俗百科,无一不通。那年代,具有这些本领的农村女性才能活,她天生好问好学又勤劳刻苦,所以练就一身活功夫。

唯一遗憾是不识字。她说小时候,“学校的先生来厝内(家里)问有囝仔要读书否?我跑很远,躲起来不敢回去”。她听说学校老师打学生打到真凄惨,“惊到欲死”。

她说的是日据时代,即使进学校,女孩子念了一年半载,也会被叫回家背小孩、煮饭,以辍学收场。但她不知从何习得加减乘除的心算之法,做小营生的时候,也能斤两无误地算出正确的数字。

我们嬷孙曾闲聊,她说过:“做查某仔(少女)的时候救过两个人,一个是住附近的阿婆,要喝农药正好被我看见,一个在港边欲自杀,我问她要做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一世人这么歹命。”言下之意,死神正在执行勤务却被她阻挡了,因此降祸使她命运多舛。我说:“照你这么说,做医生的要被千刀万剐喽!再说,人若注死,谁挡得住?你挡得了一次,挡不了第二次,那受命要带人赴死的神技术不好,不自己检讨哪里没做好,怎能怪你?”她觉得我的说辞有些似歪不歪的道理。

那年代的风吹遍四野,那年代媒婆的脚也是遍行无阻的。有人向她的姨啊当时惯称母亲为姨啊,称父为阿叔提到武渊那边有个姓简的,有几甲田地,人老实可靠,眼前正是适婚年纪。虽有一个童养媳,但他不喜,另嫁了。某日,她在田间作息,有人叫她看,“就是那个人”,她远远看见有一个戴斗笠的男子骑脚踏车经过,想必只看见风中蓬起的衣衫及一只上下踩动的脚,却瞬间完成惊心动魄的恋情,就此踏进简家门。

二十多岁,她成了寡妇。我阿公不到三十岁,在同伴作弄下误踩一具刚被捞起用草席盖着的浮尸,自此受惊而神魂恍惚,发烧、呕吐不止,求神问卜,不及一个月而亡。我猜测是急性肠胃炎,但阿嬷认为是冲犯煞气,被恶灵纠缠。她一生不能释怀,恶作剧的人为何这么坏,骗她的丈夫草席下是一条从没见过的大鲨鱼。

恶灵继续纠缠她。阿公死时,阿嬷已怀胎八月,不多久,产下一子我的叔叔。这出生在悲伤的眠床上的小婴儿,并未好好认清他的母亲的脸,一周后,随着他的亲生父亲而夭亡。

夫死子逝,那年夏天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寒冬。帮忙丧葬的人将小婴儿埋在何处不复记忆,也就无遗骨可捡。阿嬷为他取名“阿禄”,以衣冠入骨灰坛,进自家墓园,与他的父亲做伴。虽然只有七日生命,却是她一世的怀胎记忆,即使只有七个小时,做母亲的也不会忘记有这一个儿子。

另一个字,也同“禄”一样,从此被家族剔除,这字叫“庆”阿庆,我的另一个叔叔。

六岁的阿庆长得可爱,机灵乖巧,正是跑跑跳跳的年纪。某日黄昏,一个顽皮的十二岁男孩赤裸全身,自脸至脚涂抹田泥,看阿庆走来,躲入竹丛,忽地蹿跳而出吓他,阿庆惊哭而连连梦魇,不多久,喊肚子痛,伏在他姐姐的背上已失去神采,垂目而亡。

阿嬷失去第二个儿子,她不提这事,不曾描述六岁孩子的模样,我猜,那绝对是扯裂心肝的悲伤。

家族墓园里躺着三个男的,一个青年,一个婴儿,一个儿童。

近六十年之后,我告诉阿嬷我要出嫁了,她问那未来的孙婿叫什么名字?我说他的名字有个庆字,你就叫他“阿庆”好了。那时,她八十二岁,全盲,忽然表情下沉,抿嘴不语,我问她:“叫阿庆不好啊?”她有了愠意:“不好,那是你阿叔的名字。”我辩说:“人家他老爸、老母给他取的,跟阿叔同名有什么关系?”她欲言又止,说:“不好就是不好!”她坚持以较难发音的他的姓来指称他,一嬷一母皆以姓氏叫孙婿、女婿,完全违背礼俗与家常用法。我理解阿嬷的心理,除了不祥的考量之外,“庆”这个字只能属于她的六岁儿子,只能用来标记她的悲伤。

还有一个女儿,落土即夭。阿嬷也很少提她,取了小名曰阿婴,依俗不能入住家族墓园,阿嬷以红纸圈着一个凤梨罐头,做香炉,宛如是小闺女的红瓦小阁楼,安放在餐桌旁的墙壁凹槽,保留同桌共餐的情感想象,不让她成为无处可去、无人祭拜的孤魂。逢年过节,她叫我点三炷香,“去拜你阿姑”,所以我昵称之为“罐头姑姑”。阿姑长大了,吵着要嫁,这是阿嬷感应到的,经人媒合,办了冥婚,从此阿姑有人拜了,红瓦小阁楼恢复成空罐头,自此撤除。

阿嬷身边只剩一个长子,三个女儿。

她把嗜吃白饭的二女儿送给同村的殷实地主做童养媳,盼望她在那里有大碗大碗的白饭可吃。岂知,那养母视她如奴,骂她、殴她、虐她,她逃回家,哭求:“姨啊,我不要回去!”阿嬷认为做人要守诺,牵她的小手送回养母家。养母继续骂她、殴她、虐她。于今,这老养女,我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亲二姑,回想往日苦处仍会老泪纵横,想一遍,哭一遍。在当时,我们眼中所谓纯朴的农村,虐待养女乃是表面上贤淑知礼的妇人关起门来理所当然的管教行为。那被打耳光、捏脸颊、拍脑袋、用竹扫帚枝条狂抽全身的养女,不准号叫,打完,命她在蒸腾夏日穿长袖衣裤,以遮掩血迹斑斑的杖痕。

几绺粗麻揉入丝绸礼服里,仍是丝绸礼服。偶尔的残忍作为编入知礼数、懂人情的女规里,仍是有德之妇。人性是看不起比自己低下的阶层的,一个被贫困的原生家庭放牧出来的女孩,她就是个奴,既是奴,就要用对奴的方式对她,骂她、殴她、虐她,理所当然。这是当时大部分养母的共识。而这些养母,后来都在童养媳事母至孝的侍奉下安享晚年。从来不需要说抱歉。

我曾问她:“阿姑逃回来,你怎么那么条直,还把她送回去给她养母修理到金摔摔?”她怒道:“我哪知伊这么夭寿,心肝这么狠,打囝打到那款形?”以下是一串不甚悦耳的言辞。

两个女儿在台北学艺挣钱,独子当完兵回家学做生意、娶妻生子,阿嬷的艰苦岁月应该告终了。

确实,当时看起来是如此。

我母来自滨海小村,贤惠多艺,学裁缝,善料理,文武全能。我是第一个降落在这户屋檐下的孩子,正是这个家转为欣荣之时这也注定,我的家庭角色是协助它再度欣荣。阿嬷是四十八岁的年轻嬷,对我极其疼爱,采买、巡田出入必背,炫耀于天地山川之前。直到五十七岁,她辖下共有五个内孙,二男三女,一屋八人,孩童追鸡赶鸭、婴儿索奶啼哭,闹闹哄哄,十分快活。

我阿嬷喜欢热闹,一屋子人声鼎沸让她有安全感,好像她创办的亲情公司顾客盈门、生意兴隆。想必,她十分享受随时有孙儿来投诉、密报、告状之乐。“阿嬷,你紧来看,你俊林拿这么大颗的石头丢鸭子!”“阿嬷,伊抢我的金柑糖!”“阿嬷,给我五角买支仔冰!”“我也要!我也要!”她用来呵孙的用语甚多,似乎没有“别吵”二字。也许,两叔一姑早夭的经验,让她对活蹦乱跳的童音别有一种放心的感受,耳朵张得像小雷达一般,自喧闹中辨识每一个孙儿的动静。所以,你朝四野喊:“阿嬷。”远处河岸,三五个妇人蹲着洗衣洗菜,迅速站起来对你回应的必是她,她于风中依然认得金孙的声音。

阿嬷六十一岁那年,生命中的酷寒来临。

她的三十九岁独子因车祸被抬回家等待断气,她一见木板上独子的惨状,昏厥倒地,几位邻妇将她弄醒,她大叫儿子的名字,崩溃,又昏厥过去,又被抓颈筋、刮痧弄醒,她放声呼救,数度以头撞壁,被人紧紧抱住。

从来,我无数次重回十三岁眼睛所保留的那一夜现场,只从自己的角度感受到孤儿的无助,直到有了家庭,才有足够的心智经验从三十五岁母亲的角度感受丧偶的悲痛。现在,我超过阿嬷首次当嬷的年纪且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得高头大马,可以从她的角度进入一个守寡多年的妇人在晚年被夺去独子的绝望。一件死亡,若只从自己的角度体会,只是一件,若从家中每代的角度体会,那就不止一件。那夜屋檐下,是幼雏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

送进家族墓园的第四个骨灰坛,竟然也是男的。

这样的遭遇,若说有什么旨意,无非就是要她死。不,她还不能死,她必须带十三岁、十一岁、八岁、六岁、四岁五个孙及耕种四分薄田。

我母必须出外营生挣钱,返家不定。那段期间,屋檐下是纯然的黑暗。我父灵桌设于客厅,桌上烛光荧荧,炉内香烟袅袅,桌前有柱,左右各置纸人偶,柱上莲花朵朵,曰:西方极乐世界。桌中央,嵌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出入必见我父无悲无喜的脸,静静看着我们。

每晚,餐后梳洗毕,正是大大小小围着饭桌做功课的时候。阿嬷完成一日份该做的劳役,也积了一日的苦闷,拿着她的毛巾,神情黯然,步履沉重,呼吸急促,走到客厅,在我父灵前蹲下来,喊他的名字:“阿漳啊我的心肝子啊!”继而,放声哀歌:“我心肝子啊心肝的子啊,你是按怎,放你的老母啊,做你去!”哭声哀哀欲绝,泣诉:“我歹命哦,我死,恩望要靠我的子,是按怎,让我无子可偎靠!我的心肝子啊,你放弃你的大子细子,让他们日时暗瞑,找无老爸!”

隔着一墙,我们写作业的手停了下来,连六岁陪四岁戏耍的两个也知道静默。接着,泪珠滴在练习簿、课本上,咄咄有声。我们只是孩子,没有能力解释那沉重的黑暗,只感觉胸口被灌了铅块,黑暗不是在眼睛之外,黑暗在体内。

有时是我,有时叫弟或妹,去客厅拉阿嬷的衣服,摇她的肩,说:“阿嬷莫哭了,阿嬷你莫哭了!”我们嘴拙,只会像跳针的唱盘怯懦地说:“阿嬷莫哭了,阿嬷莫哭了!”直到她哭够了,收声,叹息,回神,站起来,走到门口,一把拧干毛巾上的泪水,水声哗然。

次晚如此,再次晚亦如此,哀歌成为她的晚课,少有停歇。有时,在家哭不够,叫一个孙陪她步行一个多小时到坟场,寻到我父的坟头,烈日下嬷孙两人痛痛快快哭一场。较大的几个,都陪她去过。我们陪阿嬷共尝命运掷来的悲哀,而她,她忍住不死,留在世间陪孤雏长大;我们是她的牵绊,绑住她的脚,以致延长了她的悲哀。

仁慈的安慰也是有的,我们叫他“阿仁伯”,时常骑脚踏车到我家,与孤儿寡嬷闲话家常。他的脚踏车刹车声,成为暗夜唯一温暖的“人籁”是的,我们是被天地抛弃的一家,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比悲哀更能刺痛麻痹的心的是屈辱。隔邻房亲,视我们如仇。这三十岁的壮汉,在我父猝逝不满三个月,出手揪我母的头发撞墙壁,自此埋下施暴的火线。他的理由是,我母好大胆,私自砍修他家后院的竹枝竹叶,若强台风来袭将毁损其屋厝。我母说明,竹丛高大,尾部若不酌以修剪,台风一来将扫过水田,秧苗遭殃,而且竹荫范围过大,半块田照不到太阳亦不利育稻,已多次请你们砍修不理,故自行砍修。他不听解释,莽起来便对寡嫂动手,全不顾他与我父源出同一个祖父。

换我母哭我父,捶桌曰:“你一身做你去,放一担这么大担给我挑,放我一个女人任人欺侮!”

当夜,婆媳二人,又同哭一场。

我回想,是否我嬷、我父、我母为人失败,才遭到如此对待?但我百思不解,他们三人都是宽厚善良的人,在村中皆有赞誉,何以如此?阿嬷虽爱骂我们,但对待他人无一句粗话。何况,我记得有一年淹大水,他们家中无人,我父将两老背来我家,一起躲在屋梁上。其妻生双胞女婴,一婴染病,家中无人在,其母一脚微跛不利步行,我嬷抱那婴儿步行、换车至镇上求医,如是数回。我记忆深刻,最后一次,他们央阿嬷抱那重病的女婴再去求医,阿嬷才出门不久,折回,直接进她家。我在门口听到阿嬷说:“唉,走到半路,没了。”这小婴死在一个为她奔波的隔壁阿嬷怀里。他们怎都不记得?

我们是罪人吗?罪在何处?

次年,插秧前,由于新铺路面,颇有一些落石掉到田里,我母将田里大小石头一一掏出,有些置放在他家地界,我弟在远处锄补田埂,皆是寻常作息,连麻雀都不惊。

他的妻子看见我母劳作,认为掏石之举将崩坏她家路基,至杂货店打电话,要他火速赶回。他骑车而返,不由分说,出口以最辱级粗话骂:“干你老母!”我母怒而回嘴:“我老母的脚桶水你也免想要喝!”他以一个壮汉的身手,一把抓住我母的头发,将她拖至路上,我母既痛且踉跄无力反抗,他出拳捶打她的头胸背,他的妻子趁势围过来死拧我母的大腿,我母哀喊,四野回荡,在远处锄地的我弟看见了,噼啪噼啪两脚飞奔于水田上欲赶来救母。此时,有一路过的男人,出手将我母与壮汉分开,那路人甚壮,强力挟持我母,硬是将她带回厝内,我母哭喊要返回原处,因她看见她的儿子自远处奔来,恐会遭到毒手,我母挣脱那路人,不顾痛楚跑回原处,目睹那壮汉将她的十二岁瘦小儿子压坐在地上,重拳痛殴。

阿嬷闻讯跑来,见此情状,大斥:“你这好大胆,你敢出手打人!”壮汉忤逆长上,偏头如劈刀,嘲笑:“我把你看出出(看透了),你子死了!”

我嬷说:“我子死了,我以后要靠孙,你这样欺负人!”

他笑曰:“你的爱孙也快要没了!”

就在此时,阿嬷嘴唇颤抖,但语气坚定,字句清楚,指着他,说:“我要目周金金(睁大眼睛),看你躺三年四个月给我看!”

我母我弟遍体鳞伤,验伤后原要提告。但族亲大老出面调解,意思是发生这种事乃是误解所致,各人都有错,就各退一步以和为贵。阿嬷念在他家中老母身体不佳,叫我母一切要忍耐,算了,不要提告。婆媳两人都是寡妇,寡妇的路上常有人丢来羞辱的石头。那些受辱的日子,阿嬷身边只有我母,阿母身边也只有阿嬷。

但此事未了。殴打孤儿寡妇之事传开,壮汉之母为了替儿子卸责,四处散布流言,语意听来仿佛是关切、怜惜、无奈,说我母死了丈夫之后,行径大变,脾气如何暴躁,性情如何乖戾,一天到晚找人吵架。

我母闻言,深感包藏在听起来是关切其实是暗算的语句里的心何等可畏!是非曲直怎可任人诬蔑,话不明讲,不是好汉。遂亲自进她家门,恭称一句长辈,说:“我平日待你如何?你生病,我端饭给你,帮你洗衣十日,你欠油欠盐,我无第二句话倒给你,害我被我姨啊骂这么凶重。你子打我母子,你无半句话也罢了,还到处对人说我死丈夫脾气坏!”

这长辈恼羞成怒,反责怪我母:“你讲这些嗥哮话,你不存好生,也要存好死!”

我母八岁丧父,三十五岁做了寡妇,好生好死这种被祝福、被怜惜、被保护的人生离她很远很远,她只求尽一个母亲、一个媳妇的责任,不让没了阿爸的孩子又没了阿母、没了儿子的婆婆又没了媳妇,她没去死不代表她不想死,是不忍把一老五小留在世上不管,她眼睛看得到,已经是这款日子,若她眼睛一闭,那下场怎能想象?既然,这好生好死的大道理是经由一个歪曲事实的长辈之口来教导她,她也就不客气地回答:“好,借你的话还你,你不存好生也要存好死,你在眠床上倒十年给我看!”

那黑暗岁月除了少数房亲关照,全靠三个自身难保的姑姑出钱出力帮着苦撑。童养媳二姑自己有一大担要挑,替公公送了终,需侍奉那打她打得半死的癌婆老来才知这养女待她真好,也就不去麻烦其他媳妇了。二姑是铁牛,以她那天生的善良与神人般的劳役技术,回身协助了她的生母及五个侄。我十五岁北上求学、求生,全靠大姑与姑担待。人,想活下去,天,怎能挡得住?

于今回顾,那些无情的歧视乃是源自人性里对死亡的恐惧,遂以残忍的语言与手段释放其惊恐:孤儿,仿佛罹患瘟疫,在学校、村落、同侪之间受到孤立与排挤。我小弟生平第一场像男子汉一样的打架行为发生在小学一年级,有个大男生在背后嘲笑他:“没老爸!”他为了证明没老爸的小孩也能捍卫尊严也就不自量力地扑过去了,同时,却也坐实师长眼中无老爸管教的孩子较顽劣的印象。

这款身世歧视直到交往年龄仍然令对方家长走避不及,劝曰:“这种家庭出身,我们家又不是孤儿院、养老院!”幸亏已受过殴打的震撼教育,否则乍闻此语岂不是该自卑得去烧炭!而寡妇加上双寡老妇,在一般人眼中,必是邪灵附躯、恶魔缠身以及前世作恶多端今生遭到报应,所以活该是畸零人、弱势者、贱民,人人得以朝他们吐口水、发粗语、揍拳头。而在施行这些语言、行为时,他们仿佛为自己进行了一场驱魔除魅仪式,获得净身,远离一切邪魔,消灭了死亡。他们从中获得替天行道一般难以言喻的快感,不觉有错。

对死亡恐惧,对遭受死亡打击的人家生出嫌恶之感,扭曲了人性,他们认为丧家是邪魔,却以行为证明自己才是邪魔的代言人。

我此生目睹最壮观的风景是人性,有狂放潇洒的人,也有贪婪不知餍足的人,有善良且热情的人,也有邪恶置他人于绝境以获得快乐的人。他人的同情非常珍贵,而别人对你的毁损,必须视之如日升月落乃一日之寻常,反击之后,随水而流。肇事的人毁了一个家,稍事赔偿之后,不会有人堵在他家门口羞辱这一家人,不会有歧视跟随他的子女好长一段路。但是,那被毁的家庭,却必须遭受羞辱与歧视,仿佛活该如此。世间,可能不存在我们想要的那种正义与公平。当我们这么想,等于放自己一条生路,也帮神解了套。

其实,他们都误解了一件事:我们没有罪,是遭逢不幸,但并未被剥夺天赋。我们被打入悲恸,但并未失去奋斗的能力。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当了孤儿,但不代表我们不会长大。以睥睨的眼神看着我们的人更弄错了一件事,他们以为我们注定要困在黑暗里,殊不知,有我嬷我母这样牺牲自己给予全部的爱的最高领导,我们没打算在黑暗里待太久。

我父故去第十年,我们北迁觅地扎根,离开那哀歌的屋檐。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但愿有慈悲的神出手阻止那一场车祸,为我阿嬷保住孝顺的独子,不让她以泪养老,活活把眼睛哭瞎。如果,时光无法重返到憾事发生的当时,我嬷注定要失去心肝子,至少,我情愿一墙之隔的房亲不引爆那场殴打,这样,我嬷我母不会说出那番话,而一切的一切,会不会因此有所不同?

“存好生存好死”的长辈一向身体欠安,晚年深受病苦,缠绵病榻十三年而逝。

壮汉在五十多岁那年遭逢车祸,卧床多年后搁浅在轮椅上,前后十一年而逝。

“我要目周金金,看你躺三年四个月给我看!”

来自一个愤怒寡母我的阿嬷的咒语,在无尽悲伤的土地上,遗憾地应验了。

本文摘自《我与生命悄悄对谈》,简 著,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5月版

简:一个愤怒寡母的咒语,在无尽悲伤的土地上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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