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月亮糕，小时候故乡浠水在中秋节时流行的一种糕点。是用糯米磨粉后加米糖水充分糅合，再放到模具里筑得紧紧的，然后再蒸熟晾置。糯米很有黏性，冷却后很硬，米糖也是，二者混合，更加不容易变形，做出来的月亮糕很干很硬，白白粉粉的很有质地，清清淡淡的甜，可以保存很长时间。月亮糕一般小小圆圆的，一面系有红线，方便小孩子悬挂，又好看又好吃；另一面则画有故事，大多数是嫦娥奔月，画手不同，嫦娥的形态也不一样，也有画其它传说的或一些吉利讨喜的故事。不过这个工艺普通人家都不会，都是去街上买。其作用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月饼吧，不过月亮糕首先满足的是小孩子。再穷再苦，在吃食面前，小孩子总是享有这样的特权与温暖。
▲月亮糕上的人物画。浠水县食品公司退休老画家程武装先生画，王金石先生提供。壹父亲回来了。高高的石门槛，父亲的一只脚，自行车前轮，还有自行车横梁上的挎包一起撞进来。那包里鼓鼓的，一定是月亮糕。我想要一块月亮糕，已经很久了。我的同桌有一块，下课时她很神秘，悄悄地拿出来给我看。硬硬的很细腻，白白圆圆的一小块，听说很好吃。我一直惦记着它和那上面的嫦娥。是飞着的嫦娥，赤着脚。我记得那飘飞的衣带，凌空的姿势，微微扬起的头，高高堆起又有点歪斜的发髻，还有一两绺垂下来，跟着衣裙一起飞。面容有点模糊，眼睛很大很黑。她身后是淡蓝色的天空，天空的上头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可是，那月亮好像并没有发光，倒有点灰灰的白。她为什么要赤着脚？她不冷吗？听说月亮也叫广寒宫，光这名字就有点怕人啊，天宽地广，天寒地冻。隔壁细爹说，嫦娥是仙人，所以她不会冷。天上有很多的仙人，他们总是飞来飞去，他们也从来不冷。可是嫦娥为什么要飞去天上呢？细爹说，谁晓得！大概是在人间呆愁了。我点点头连忙追着说，那她一定是没有吃过月亮糕吧，要不去天上干什么呢？细爹愣了一下，说：嗯，谁晓得呢！月亮糕是好吃，可是神仙的心思谁能晓得？兴许不为什么，也不干什么，就是要飞。
哦，就是要飞？可是，没有嫦娥的人间多孤单啊。细爹听了，皱皱眉说，没有嫦娥的月亮也一样孤单啦！她是一个仙人呢，生下来就是要飞来飞去的。所以她只有飞，不停地飞啊飞，飞啊飞，越飞越孤单，越飞越停不下来。只有中秋的夜晚她才会躲在月亮里歇一歇，所以中秋夜的月亮总是又大又亮又圆。唉，那是因为嫦娥在掉眼泪呀，她的眼泪把月亮洗得很干净，干净的月亮把人间照得也很亮很干净。还有个吴刚，总是不停地在砍树，于是细细的桂米就和着眼泪不断地落下来，掉在屋瓦上，又叮叮当当地响。每一粒桂米里都藏着一滴泪呀，不过只有有缘的人才能听见它们看见它们，而且只能是在中秋的夜里、月亮最圆最亮的时候。细爹说他能听到桂米掉落的声音，可惜却从来看不到。他坚信上天剥夺了他看东西的能力，是因为他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我对细爹的话深信不疑，我甚至能想象到桂米掉落在屋瓦上的那种细碎又隐秘的声音。我为之狂喜，对于这一切我早已心领神会，我想我大概就是那个有缘人。我甚至已经为它们设计好了路线，它们可以顺着屋瓦之间的缝隙掉下来，正好落到我的床上、我的枕头边。而我会在枕头边铺好手绢，等着它们的降临，我要把它们包好，珍藏起来。我还有一个秘密的期待，那就是我坚信我一定能在那些桂米和眼泪里找到与嫦娥的某种联结。我要送她一块月亮糕，白白细细的月亮糕，就像一轮小小的月亮发着光。多好吃的月亮糕啊，她可以吃饱了再飞，或者停下来不用再飞。天啊，她是那么的孤单。
贰晚饭后，我和姐姐坐在灯下写字。是家里唯一的罩子灯，白白的光很清亮，风一来，那光就有一点点闪烁，又像跳动，像极了海里的波纹，荡开来，荡开来，一圈一圈的扩大，慢慢漾到天边；漾出屋瓦，混入夜空。那光那波纹看起来仍然风平浪静的，却隐隐地多了些层次，显得幽深起来。我喜欢那层次，那幽深，所以有时候会盯着那光圈，那灯花，出了神。爷爷也爱看，他总是在一旁陪着，不时地咳嗽两声，拧一拧灯座上的小开关，于是光更亮了，灯花也渐渐大了些，伴着火苗一起舞动，墙上的影子也一时多起来动起来，我的铅笔，我的手指，我的大脑袋，我摊开的书页，都在动；还有弟弟，他总是追着影子跑，东抓抓，西抓抓，晃来晃去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于是爷爷终于被晃得有点晕，连忙说，“快停，快停，莫玩影子，会做噩梦的，还会尿床！”母亲走过来，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她一把捉住弟弟，把他拉到桌边，然后伸手从纸包里拿出一只月亮糕，递给爷爷。爷爷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不要，他吃不动。弟弟早急了，把手伸得远远的叫：给我，给我！母亲瞪了他一眼，把月亮糕塞过去，又拿出两个来分给我和姐姐，然后大声说，“哪，每人一个，各自保管。吃完了再没有哈，明天才是中秋呢！”是了，中秋，月亮糕，嫦娥！我欣喜若狂，却又装作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拿起来，闻一闻，摸一摸，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这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月亮糕，它就在眼前。它和它的嫦娥，那个飞着的赤着脚的嫦娥，长长的飘带，长长的发丝，它们终于躺在了我手里，住进了我心里。我在心里早已为它们留出了很大的一块地方，可是它们一进来，却占领了我所有的土地，所有的原野，还有所有的星空。我不说话，只有欢喜。
叁我躺下来，紧挨着我的月亮糕。它和它的嫦娥就在我的枕头边，一块干干净净的手绢里。我要陪着它们入睡，还要和它们一起做梦。母亲说这样不行，容易招来老鼠，她说她可以帮我放在柜子里，藏起来。我执意不肯，我有我的小秘密，母亲不知道，她也不会信。闭上眼，吸口气，四周全是月亮糕的香甜，细细淡淡的，糯米香，米糖甜。真好闻啊！嫦娥一定会喜欢。这细细淡淡的味道，就像夜空里细细淡淡的风，风里飘飞着好多细细淡淡的影子。嫦娥赤着的脚，舞动的衣裙，散落的发丝，大大小小的桂米悬浮着，布满了夜空，到处都是，像星星，也像眼泪。看着看着，突然之间，时间好像停止了。嫦娥和她赤着的脚、她的衣裙她的发丝，她的桂米都好像被人尘封，被暂停，像恶作剧，又像是被人施了咒，一动不动，一秒，十秒，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时间在她们面前没有了刻度，她们就像一幅画，一幅活着的画，或许你只要一伸手，一触摸，她们就会醒过来，飞起来。像木偶戏，又像八音盒。我不禁呆了，呆呆地看，呆呆地想。那些桂米原来是一朵一朵的小花，有花瓣也有花蕊，可是花瓣和花蕊都极小极小，小到看不清，小到凝成一个点，点又无限远无限深。嫦娥的眼泪就是藏在这里吗？这样无限远又无限深的一个小点。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呢！藏得下所有的星空，也藏得下所有的月夜；藏得下眼泪，藏得下叹息，也一定藏得下我的秘密。突然觉得有些开心，又有些惊奇。这样的隐蔽，这样的幽曲，难怪不为人知。可是这该是多么的寂寞，这寂寞又该是多么的了无痕迹啊。原来赤着脚的嫦娥不仅会冷，也会寂寞。
这样想着，不禁有些难过。凑近了看，嫦娥的脸嫦娥的眼，竟好像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再看那黑黑的眼睛里竟然储满了泪，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落，就像那些桂米，滴滴嗒嗒，滴滴嗒嗒，落到田野里，落到屋瓦上。细细碎碎的声音，寂寞又冷清。顿时鼻子有点酸酸的，一滴泪，真的就落下来，慢慢地，从我的眼里。眼泪落下来，滴在了画上，打湿了嫦娥那赤着的脚。瞬间，那脚好像动了一下，似乎受了惊。是的，受了惊，一定是这样，热热的眼泪，凉凉的脚。受了惊的脚动了起来，于是，突然之间整个画面也都活了过来。嫦娥在飞，她的衣裙飘飘，发丝飘飘，大大小小的桂米也一齐在飘，在落。还有白色彩色的云停在那里，慢悠悠地晃。她们的身后，很远的地方，是深色的夜空，月亮的影子很遥远很模糊。我欣喜若狂，却又一动也不敢动。我想起细爹讲的传说，我想我一定是无意窥探到了这个古老的秘密，也无意解开了这千年的魔咒。嫦娥不是在飞来飞去，她是被困在了那个时空里，她无法脱身，无法远离。她流着泪，在所有中秋和中秋以外的日子里，她所有的眼泪，一直游荡着，千年以来，一直游荡在所有中秋夜的清风明月里、桂子飘香里，她只想换取另外一滴眼泪啊，人类热热的眼泪。我好开心我找到了她。她终于可以不用再飞来飞去了，她可以停下来，闻一闻桂花香，看一看人间，还可以吃一口月亮糕。对，月亮糕。我几乎忘了，我要请她吃。于是，我伸出手去，手里举着那块小小的白白的月亮糕。嫦娥还在飞，我好着急，我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月亮糕也像是受了魔力，要飞走，它开始变得越来越小，天边的月亮却越来越大。我急得直跺脚，正想跳起来抓，突然天一黑，嫦娥不见了，月亮不见了，白云彩云也不见了，一条大狗飞过来，张开嘴，叼起月亮糕，瞅了瞅我，又转身飞走了。它黑黑的，好凶。我目瞪口呆，半天才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大叫：我要我的月亮糕，我要我的月亮糕！
是母亲摇醒了我，原来是一个悠长的梦。我睁开眼睛，大汗淋漓。侧过脸，我看见看我的月亮糕，静静地躺在手绢里，可是却缺了一个角。是的，缺了一个角，它不再是圆圆的了。我大哭起来，母亲嗔怪道，“叫你不要放床头，一定是老鼠啃的”。弟弟跑过来，瞄了一眼哈哈大笑，说，“不是的，不是的，是姐姐昨晚上又偷偷指了月亮，一定是月亮吃的！”我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叫：我要我的月亮糕，我要我的月亮糕！
【作者简介】潘艳慧，文学博士。湖北浠水人，曾就读于云路中学、浠水三中。现居杭州，喜欢读书、旅行和摄影。个人公众号“慧视界”。来源：慧视界公众号 作者：潘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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