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将成为广东发力的又一重点。
2025年2月5日，广东省委书记黄坤明在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上说，广东兼具机电技术和数智技术两大优势，要在人工智能和机器人两大领域下大决心、集中发力，构筑高技术、高成长、大体量的产业新支柱。
同日印发的《广东省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2025年行动计划》指出，要大力发展人形机器人等具身智能机器人。加快突破机器脑、机器肢、机器体和关键核心部件，并积极推动智能机器人应用场景创新。高标准建设省具身智能机器人创新中心，引进和培育3-5家独角兽企业、科技型领军企业。
如今，广东涌现出诸如机器人“七剑客”（美的库卡、优必选、汇川技术、越疆机器人、拓斯达、华数机器人、巨轮智能）等一批全国乃至全球优秀企业。2024年，全省工业机器人产量同比增长31%、服务机器人增长7%，产量稳居全国第一。全国每3台工业机器人就有一台“广东造”。
“华为以领先的数字技术赋能千行百业，深度求索（DeepSeek）以不怕虎的勇气锐气撼动美国人工智能巨头、产生连锁效应，宇树科技的机器人登上央视春晚舞台，中国已经显示出引领时代浪潮的全新气象，广东更应该在百舸争流中奋力争先。”黄坤明说。
广东工业机器人产量连续五年居全国第一，2024年占全国总产量的44%。视觉中国/图
国产逆袭
北京时间2023年5月6日，伯克希尔哈撒韦召开2023年股东大会，查理芒格被问及人工智能相关问题时说，“你如果去到中国比亚迪的工厂，会看到机器人到处都是，而且使用率真的非常高。”他预言，机器人的使用将会在全球越来越多。
查理芒格描述的比亚迪工厂使用的多为工业机器人。工业机器人最早诞生于1950年代末，伴随欧美和日本等国制造业的发展而成长。中国的工业机器人起步较晚，1980年代开始探索，21世纪初才开始规模商用。
早在人形机器人出现之前，广东就以制造工业机器人闻名。工业机器人，指能够自动执行任务的可编程机械装置，主要用于工业生产中完成重复性、高精度或危险的工作，常见形态是机械臂，外形朴实，却在制造业产线自动化中，扮演着关键角色。
在全球工业机器人市场，以库卡、ABB、发那科和安川电机“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国际厂商占主导地位。
这几年，中国工业机器人实现“逆袭”，根据高工产业研究院（GGII）统计数据，2023年国产工业机器人的内外资市场份额达到52.45%，从销量上首次实现对外资品牌的反超。
广东一家主营二手机器人销售的市场负责人顾海告诉南方周末，过去整个行业都只看国外“四大家族”的机器，如今国产的二手机器也开始受市场欢迎。
在这个“逆袭”的故事里，广东扮演了重要角色。
广东工业机器人产量连续五年居全国第一，2024年超过24万台，占全国总产量的44%。多家机器人企业告诉南方周末，广东造机器人，拥有生产和销售两端优势完备的产业链使其具备生产各类机器人的硬性条件，人口众多加之聚集大量工厂，则提供了丰富的应用场景。
2016年，冷晓琨带领一群刚走出哈尔滨工业大学校门的“90后”年轻人，在深圳创立了乐聚（深圳）机器人技术有限公司。谈及为何选择在深圳创业时，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制造一款人形机器人，关键部件如减速器、伺服电机等主要供应商都在珠三角，来回邮寄要一周，大大延误了产品开发周期。“在深圳，半天就把这些事儿搞定了。”
产业链的完善是人形机器人风口降临的重要原因。冷晓琨透露，2018年，公司第一台大尺寸人形机器人成本造价接近300万元，国产化率不足10%，核心零部件大多依赖进口；而目前，产品的国产化率已达到90%，售价仅几十万元。
科技和产业之间，横亘着一道“死亡谷”，不少初创的科技企业还未起飞便已坠入谷中。冷晓琨决定从教育端切入，研发小型人形机器人，作为编程平台。2022年之前，公司研发的小型人形机器人主要卖给中小学、高校，“虽然那时候赛道小，但是我们全部吃下了。”
一位行业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人形机器人除了应用于教育市场，还往往销往竞争对手那里，“像宇树这样的机器人我们也会买过来，看看别人进展到哪里，这个行业都是这样。”
争着进厂“拧螺丝”
工业是机器人应用场景最广阔的领域之一。据IFR（国际机器人联合会）分析，中国是目前工业机器人的全球最大市场。2023年中国工业机器人保有量约180万台，是全球保有量第一的国家。
2月5日，在广东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会场外的产业科技融合发展成果展现场，一款名为“里掂D1”的人形机器人亮相，引来不少外宾驻足观看。
2024年8月，里工实业推出国内首台由协作机器人厂家研发制造的人形机器人“里掂D1”。这个机器人有着仿生的骨骼及肌肉构型和精准的运动控制，全身22个自由度，被称为通用人工智能的理想载体。
广州里工实业有限公司AIoT（人工智能物联网）规划总监蔡汝梁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里掂D1”研发了好几年，里面用的多项关键技术都脱胎于自身做工业机器人的技术底蕴，在机器人手部功能、脚部功能以及控制大脑等方面都实现了自主研发。该款机器人预计今年就要进厂“拧螺丝”，在工厂的装配环节进行实操。
在他看来，基于庞大的需求，整体机器人前景可观。然而，传统的工业机器人存在不少限制，例如工作范围和灵活性受到机械臂长度和自由度数量的限制，同时无法完成复杂的视觉识别与决策任务。
在工业领域，车企往往是人形机器人的落地投用第一站。深圳市优必选科技股份有公司(09880.HK)首席品牌官谭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与中国汽车制造的飞速发展与数字化在工厂中应用广泛有关。
优必选是国内成立最早，且最早实现人形机器人量产的企业之一，2023年赴港上市，有“人形机器人第一股”之称。2025年年初，富士康与优必选宣布建立全方位长期战略合作关系，旨在推动人形机器人在智能制造领域的应用。
在此之前，优必选的机器人已经进入到多家车企“打工”。2024年，其发布的全新一代工业人形机器人Walker S1去了蔚来车间进行装配线上辅助作业，也到了比亚迪工厂执行搬运任务实训，还前往一汽-大众拧螺丝、搬零件。
根据工业和信息化部等部门发布的《制造业人才发展规划指南》，到2025年，中国节能与新能源汽车人才需求总量为120万人，人才缺口预计上百万人。“选择新能源车厂作为关键突破场景，既是产业发展的内在需求，也是应对当前劳动力瓶颈、推动技术升级与产能优化的重要战略路径。”
与工厂合作，才能真正让人形机器人从实验室走进真实的应用场景。优必选工业人形机器人Walker S1实训时间持续一到两年，主要目的是测试单台到多台人形机器人进入到产业集群中进行协作的可行性与可靠性。
乐聚机器人亦在瞄准汽车这个工业场景。冷晓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调研过很多汽车主机厂，总装线检测、箱子搬运、物料分拣等一系列工作，AGV（Automated Guided Vehicle，智能物流搬运车）、机器狗、机械臂都解决不了，只能靠人来干活。“但这些岗位很难招到人，而且人力培训成本很高，这时候人形机器人加上具身智能就能解决这些问题。”
更直观的是冷晓琨提到一个人形机器人落地ROI（Return on Investment，投资回报率）的概念：一台人形机器人售价可以顶上一个人两年的工资。“我们判断，人形机器人能用3-5年，这个成本是能覆盖过来的。”
2025年1月，乐聚机器人第100台全尺寸人形机器人交付，标志着已迈入批量交付阶段。
“我们对比了乐聚、Figure AI、特斯拉人形机器人在工厂里搬运的视频，我认为已经看不到差距了。”冷晓琨说。
事实上，在广东，以自身数字化转型为出发点制造机器人的企业不在少数。例如，从2016年起，美的花费巨资收购全球“四大家族”机器人库卡。美的董事长方洪波公开表示，位于佛山顺德的美的库卡智能制造科技园，已成为全国最大的工业机器人生产基地，累计生产交付工业机器人超过8万台。
广东首条“机器人生产机器人”全自动化生产线就在此诞生，整条生产线均由美的机器人组成，可全天24小时不间断工作，平均30分钟就能下线一台机器人。
“如今美的机器人与自动化板块业务营收已突破300亿元，拥有库卡、瑞仕格、高创、极亚精机等品牌，产品实现了从核心部件到整机、从硬件设备到系统的全覆盖。”方洪波说。
进厂打工只是第一步，人形机器人何时才能真正量产？包括国信证券在内的多家机构研报指出，如今国内公司加速布局人形机器人业务，2025年人形机器人有望进入量产元年。
“到真实的场景中进行测试，这是量产的第一步，优必选如今已经走到了第二阶段，我们人形机器人作业功能，包括智能化搬运、分拣、打胶、质量检查等，皆得到了验证。”谭向南方周末透露，今年优必选将实现小规模的量产交付，已经接到了来自车企超过500台的机器人订单。
谭提到，如今，优必选的机器人已逐渐走进新能源汽车、精密电子、智慧物流三大重要集群，这也是广东的核心产业集群，预计到2027年能够真正实现量产。
车企入局
2024年1月，特斯拉创始人埃隆马斯克在X发布短视频，一身白色涂装的特斯拉“擎天柱”（Optimus）机器人站在工作台前，灵巧地依靠手指、手臂运动，从筐子中取出一件黑色T恤衫铺开、叠起，整个过程有条不紊。马斯克称，人形机器人有着远超特斯拉所有其他产品价值总和的潜力。
国内来看，华为、比亚迪、小鹏等企业亦纷纷布局机器人赛道。
2024年11月6日，新一代人形机器人Iron在2024小鹏AI科技日上首发。小鹏汽车董事长、CEO何小鹏在演讲中表示：小鹏AI机器人Iron已经在工厂部分岗位上“工作”，即将发布的小鹏P7+部分生产岗位已由机器人操作。
12月13日，“比亚迪招聘”官微发布25届具身智能研究团队专场招聘信息。招聘岗位包括高级算法工程师、高级结构工程师、高级仿真工程师等，研究方向涉及人形机器人、双足机器人等多个维度。
国金证券指出，从此次比亚迪具身智能研究团队招聘岗位要求的专业看，包含了机器人的大脑、小脑和硬件，预计比亚迪的机器人自制率较高。“总体类似其车端打法，为保证机器人具备较强的性价比，比亚迪可依靠其强大的资源实力全方位布局以提升综合软硬件实力。”
2月5日，在广东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亮相的还有广汽第三代具身智能人形机器人GoMate，该款机器人采用行业首创的可变轮足移动结构，融合了四轮足、两轮足两种模式，计划被应用在安防、康养、汽车后市场等领域。
“毫不犹豫地说，我们的人形机器人成本肯定是行业最低，所有东西全部自研，再借助广汽的供应链。”广汽集团（02238.HK）机器人研发团队负责人张爱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车企制造机器人的优势是采购链可以共用，如算力、芯片、激光雷达等。
软件层面也有相通之处。张爱民解释，人形机器人分服务和移动两部分，服务靠机械手，移动靠双足，“移动的部分跟汽车的智驾很类似”，这可以发挥车企在智能驾驶方面的优势。此外，汽车主机厂过剩的产能可以去做机器人。
“如果广汽所有的4S店能展示或买一台人形机器人，几千台（机器人）就卖出去了。”张爱民还透露，广汽集团即将成立独立公司来孵化机器人业务。
在谭看来，过去几年，中国新能源汽车已率先成为全球产能最大的领域，这一优势为数字化采集提供了天然基础，同时也为人形机器人融入产业集群、赋能新型工业化构筑了必要的数字化环境。
“人形机器人迎来真正爆发，是它用在服务领域。”视觉中国/图
离家用还有多远
除了聚集于工业场景落地，人形机器人也在为进入家庭而做准备。
2025年的央视春晚，16个宇树科技H1机器人头顶激光雷达、身着红色大花袄、手持手绢，与舞蹈演员们上演了一场创意融合舞蹈《秧Bot》。在宇树科技的机器人在蛇年春晚扭秧歌之前，优必选机器人已经上过四次春晚。
2023年，由OpenAI推出的GPT（生成式预训练模型），让市场看到了通过堆叠人工智能（AI）算力，可以实现人机多轮交互的高度智能化，不仅能完成文本、图片、视频生成，还应用到硬件尤其是具有运动能力的硬件上即所谓“具身智能”，其中最直观的产品就是人形机器人。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在关注具身智能。首先，具身智能的机器人自由度更大，更接近人类。其次，近年来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包括模型训练、应用场景拓展、空间人工智能的进步，为机器人的落地场景带来了更多可能性，成本也在逐渐降低。”蔡汝梁说。
冷晓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款服务型人形机器人从实验室到产业化，依然有很长的路要走。“1台可以打磨得很精致，但是要生产100台、1000台的时候，就涉及团队管理、供应链管理、成本控制、发货一系列问题。”
张爱民亦指出，人形机器人进入家庭现在比较大的问题是AI的稳定性不够，通用AI完全适用机器人还有一段距离。“各个行业先实现了无人化，以机器人替代人，慢慢收敛发展成通用机器人。”
目前，以特斯拉为代表的企业走模型控制路线，以产业应用为导向，可以大批量复制。宇树科技、波士顿动力等则走强化学习路线，能进行跑跳、翻滚等极限运动。但两者均有缺陷，前者不能泛化性（即模型在未见过的数据上表现的能力），后者产业化之路漫长。“我们判断下一步是两者优势的结合，即模型控制和强化学习相结合。”冷晓琨说。
2024年12月30日，乐聚机器人发布了夸父人形机器人户外长距离跑步测试，在零下七八度的环境下，夸父持续跑了20分钟。“一家发完跑跳视频，另一家紧接着就跟上来，你追我赶。实际业内来看，技术代差不超过两个月，至少现在谁也不服谁。”
“我们今年的目标不是去做极限运动视频，而依然是推动工厂批量化交付、生产，真正的让机器人给生产力带来变革。”冷晓琨说。
冷晓琨说，人形机器人要迎来真正爆发，是它被应用在服务领域。现有人形机器人技术还不足以支撑其在家庭场景提供各种服务。“安全问题、效率问题、伦理问题、智能化还待解决。”
人形机器人进家庭，成本也是“拦路虎”。多数人形机器人在三十万元到五十万元之间，普通家庭难以承受。冷晓琨认为，如果真正进入家庭使用场景，整体成本跟买一辆中低端轿车差不多。“三年左右时间也许就能看到Demo。”
谭表示，人形机器人尚处于产业发展非常初级的阶段，目前研发投入占比极高，从2021年到2023年，每年研发经费均占整体营收的40%至50%。
它也不是优必选的核心营收来源。根据2024年半年报，优必选上半年实现营业收入4.87亿元，其中，人形机器人所在板块其他行业定制智能机器人及解决方案的收入为9090万元，占总营收的18.7%。
不过，谭认为，至少在未来10年，最核心的问题还不在于成本，而在于如何抓住从人工智能迈向通用人工智能（AGI）的关键节点。
“人形机器人爆发，广东赢面很大。”冷晓琨认为，广东有家电产业和机器人产业两大优势，未来进入家庭场景，将迎来机器人产业的大爆发。
南方周末记者 赵继林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秦海龙 南方周末实习生 林洪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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