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样进入互联网行业的人,早早退休的并不多。很多人有了孩子,会为了家庭的责任、未来的发展不停打拼,即使有再多财富,也没有自由可言。
郭宇在日本长野县诹访湖的樱花树下。(受访者供图/图)
这个名叫郭宇的29岁程序员突然成了舆论焦点。
2020年2月,他发布了一封离职信宣布“在28岁的末尾退休”,不料四个月后突然被人翻出来,并引爆了社交网络。
自学代码进入支付宝、跳槽创业、再被字节跳动收购,郭宇的每一步都踏在互联网的风口上。年轻,退休,财富自由他身上的每个关键词,都戳中了年轻人的心口。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郭宇的师弟、好友罗磊说。比如,GitHub是全球范围内程序员的开放社区,郭宇曾是GitHub中国区的前三。罗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前在学校,郭宇经常晚上一个人安静地写代码,工作后也很拼,经常凌晨三四点才离开公司。“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
“他的经历很特殊,大部分人没法复制。他太年轻了。从成长平台来说,其他公司也很难与字节跳动这样的公司相比。”罗磊说。
“最关键的选择在于我妈,不在于我。”郭宇自我剖析,“她让我5岁多就开始上学。如果不那么早的话,我就赶不上整个移动互联网的爆发。”
财富和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2020年6月19日,身在日本的郭宇在电话里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29岁的退休生活
我最近住在东京,在朋友闲置的房子里。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午饭,然后去健身房锻炼,或者找朋友,偶尔也打麻将。
我这几年在东京买了很多房,也一直考虑在日本乡下买个房子或是盖一栋楼,日本乡下的房子非常便宜,土地基本都是白送。即便在最贵的城市东京,也贵不到哪去。从乡下到东京市区,特急电车30分钟就到,开车基本不堵,三四十分钟。
疫情期间,大部分时间我在家看书、写作,也自驾去了很多地方。主要是温泉旅行,目的地是各个地方的温泉旅馆。每到一个地方,我就会把当地的主道路都开一遍。
我的车是一辆宾利2020款的欧陆GT,国内买大概要350万,日本这边大概230多万人民币。第一辆车是在北京买的,保时捷的718敞篷小跑车。
喜欢敞篷跑车,因为它在移动中给人的感官体验非常好。从一个温泉乡到另一个温泉乡,中间会途经山脉或高原,一些自然风光非常好的地方。开着敞篷,你在移动中感受到的气味非常丰富。比如从九州的黑川温泉到阿苏,后者是一个高原火山地形,高山草甸非常茂盛,相当于在悬崖边开车,往左边可以看到整个阿苏盆地和远处的火山景观,还可以闻到很多草的香味,有时会遇见一些动物。
大概三年前,我就开始在日本投资。我喜欢旅游,每年有15万公里的飞行计划,但当时公司两周才休息一次,只能就近来日本。
我喜欢泡温泉。这是一个能让你获得自省的空间。温泉乡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场所,在这里,你可以放弃自己的社会身份,泡到池子里,旁边是小溪,站着几只鹤,能听到鸟叫。
温泉旅馆的服务非常精致。很多温泉旅馆每天会更新插花,都是旅馆人员自己做的。晚餐也很棒,要吃2-3个小时,有十几、二十几道菜,好的能达到米其林二星、三星的水准,而且只接待旅馆的客人。
这些相当高质量的东西,出现在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十八线乡村里,非常神奇。有些人在这边活了一辈子,旅馆在这里开了100年、200年,这些人选择一直用这样的生活方式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
我想,也许这种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就开始逐渐把一些美股上的钱弄过来日本,在这边买房子,获取一些稳定的报酬。
每个人都朝气蓬勃
我是独生子,小时候在江西抚州乡下长大。父亲是客家人,母亲是江苏人。初中时,跟着父母移民到深圳。
还记得从家里坐长途汽车南下,经过了很多城市,最后停在深圳。那时深圳有很多高楼,很多工地,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一到夏天就非常闷热,行道树长得非常好,盘曲的树根非常粗壮,破坏了地砖。
高考完之后,我想和以前高中社团的朋友继续联系,就想干脆搞个网站出来,大家可以在论坛上发帖子。
我自学建网站。学的过程很痛苦,因为没人教,那个年代也没什么教材,我买了几本书,但书的内容都很落后。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网上搜索,看一些只言片语,自己试错、纠正。
那一年暑假我一直在上海的舅舅家。舅舅和小姨给买了一台电脑。每天下午,我就在一个很热的小房间里,光着上身,一边流汗,一边琢磨这个事情到底怎么解决。
上大学之后,渐渐有能力去做外包项目。暨南大学的勤工俭学招聘板上经常会有各种信息,我就去撕这些单子,赚了一些钱。
大二时,我投了腾讯的实习简历,但没进终面。2010年大三,给支付宝写了一封实习求职信,他们打电话过来问了几句,就让过去实习了。
我觉得非常神奇。我不是计算机专业出身,招我进来的那个人也不是,他是学英语的。那个时代非科班出身、但技术厉害的人非常多。去实习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初级。
2011年,支付宝还在杭州的华星时代广场,占了三四层楼,只有四千多人。半年后搬到新盖的黄龙时代广场,楼层扩多了,开始疯狂招人。
那时候没有移动端的概念,支付宝主要在做网页。我的岗位是前端开发。当时支付宝并没有竞争压力。上班很轻松,早上10点后才上班,下午六点多就下班了,然后骑着电动车去西湖边喝茶。现在的阿里,绝对不是这样子的。
支付宝有非常棒的技术团队,每个人都朝气蓬勃,认真钻研技术。
实习时,我拿到了支付宝的offer,毕业后就继续留在这里。
那时我住在浙江大学玉泉校区的朋友宿舍里,他们是浙江大学软件工程系的,他们每天晚上讨论,要做股票交易系统、量化交易系统之类很高深的东西。他们能力确实很强,后来都拿到了比较好的offer。
次一些的人会选择去阿里,像我这样。支付宝的薪水并不高,那时候互联网公司薪水最高的是百度。应届生在百度第一年能拿到20万左右,在支付宝是15万左右。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钱流入互联网行业,那些之前作出优选的人,上升空间反而不如去互联网行业的人大。一旦钱涌入到互联网行业,薪水几乎都是每年翻番,这还只是现金部分。
在支付宝工作的时候,我做了很多项目。其中一个是支付宝2012年度的个人账单,拿了一个CEO特别荣誉奖。
事情在2013年发生变化。那一年微信推出了“微信支付”,阿里意识到要开始绝地反击,不能再让员工们过“养老生活”。当时有个战略叫做“allin无线”,让所有的人都去做客户端工程师,开发移动端、学习新技术,战略重点也变成做移动端的支付宝客户端。
那时候我已经准备离职了,并不是因为意识到行业转变,只是觉得在这里能一眼看到头,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加上一段恋情结束,我想离开杭州。大家都说好多人在北京创业,我觉得应该去北京看一看。
郭宇在字节跳动工作时的工位。(受访者供图/图)
字节跳动六年
我和创业的朋友大学时就认识了,他是北大的。我在微信上问他要不要人,他说“:你赶紧来吧!”他当时在做“多说”(一个社交评论系统)和“图虫”(一个摄影图片社区)。
2014年夏天,我来到北京。公司一共三个人,在中关村小区里租了一个两室一厅,八十多平米。每天睡醒了起来上班,累了就躺下来打地铺。
就在那一年,多说和图虫被字节跳动公司收购,我们顺势加入了字节跳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要收购我们,我不关心钱的事情,这也不是我应该去管的。
加入字节跳动之后,我依然在写代码。主要是做小程序平台的运行技术。离职时算是做到中上等的技术团队,职级是高级技术专家。
去北京之后,我长了很多白头发。如果你在北京工作6年,并且每两周才过一个周末的话,你会理解的。
2019年夏天,我感觉事情步入了正轨,这是一个契机,容易交接。同时我在日本的房租收入和其它被动收入,已经基本与工资打平,所以选择离开。
何为自由
2020年2月12日,我提交了远程辞职。
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所以写了一封辞职信,一开始发到头条圈和公司内网的一些群里,后来发到朋友圈和微博上。不知怎么现在就火了。前几天早上起来,手机里塞满了信息,各种人给我发来了一千多个问题。
我其实不太喜欢主动和人家沟通,所以一直避免做与人沟通的工作,程序员对我来说算相当优越的环境。
上大学的时候,我希望成为一个非常厉害的人。这个目标其实没有意义,因为世上总是有比你厉害的人,永无止境。
后来我想,应该想想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靠谱的人,对自己负责我做的事情确实是我想做的,或有助于帮助我完成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混日子。
我喜欢读书和写作,中学时代就写过很多,还办过读书会。有几个对我影响比较深的作家,比如曹文轩、王小波。
我觉得我的人生一直在takeadetour(走弯路),我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还能再绕回来。
高中时,我身边有很多家庭条件好的小孩,在那时就可以做自己的选择。
有一个生物班的同学小张,后来一直走生物这条路,现在在纽约一家癌症研究所做研究员。可能他有一个梦想,比如要消灭癌症,所以从一而终。有人觉得,研究员又赚不到什么钱,但我觉得,如果这是他真正想做的选择,那他就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
这十年间,虽然我很幸运得到了一些东西,但现在我又回到那个点他们多年前就做出选择的那个点。
如果能回到十几年前,可以重新遵从自己的意愿去选择,我想当作家。但那个时候,如果跟父母说想当作家,他们不打死你就不错了。
我曾经放弃了一些更想做的事,比如说看书、写作,反正就是纯粹意义上的自由。自由不是一种想干嘛就干嘛的状态,而是我想不干嘛就不干嘛。
这次离职,我妈说,“你开心就好,平常出门注意安全。”我们平时也不会频繁联系。我父亲身体不好,前几年离开了人世。现在应该是我妈人生当中最好的一段时光,我不应该打扰她。
没离职时,我自学了两年日语,考过了N1。2019年,我在日本开了一家旅行社,专做温泉旅行。
我觉得所谓财富和自由,是两码事。财富代表你有没有钱,自由代表你是不是有自己能选择的权利。有钱的人不一定自由,自由的人不一定有钱。年纪越大,接触的人越多,按日本的说法,是人生当中的羁绊越多,你选择的空间越校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选择这么多羁绊,只想遵从内心。
和我一样进入互联网行业的人,早早退休的并不多。很多人有了孩子,会为了家庭的责任、未来的发展不停打拼,即使有再多财富,也没有自由可言。
我在物质上没有多少需求,买过的最贵的单件物品就是那辆宾利。我的包一万块不到,用了好多年。每年在淘宝上买东西,只会花两三万块。但我在旅行上每年会花费几十万,是消费的大头。
等疫情结束之后,我会恢复正常经营,带团,让更多中国人了解日本温泉旅馆文化。说实话,这个旅馆能赚多少钱?利润没多少,对我的资产来说是很小一部分。
我可能之后会写很多关于温泉的科普,写以温泉为背景的小说。日本有很多文学小说,都是基于温泉乡的题材,比如说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雪国》。未来十年,我想做一家自己的温泉旅馆。
自述:郭宇 采访整理:南方周末记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实习生 叶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