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阅读场景即阅读活动发生的特定环境。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从多个方面改变着阅读场景。新技术条件下的阅读场景,主要由时间场景、空间场景、知识场景和心理场景构成。人工智能技术优化了场景知识库,改变了时间场景中单位时间的阅读效果。虚拟现实技术和智能交互技术,形成虚实交互、人机交互的空间场景。借助知识表示和知识图谱,人工智能变革了知识场景,构建去中心化的网状知识结构,丰富了专业性阅读,特别是学术阅读的阅读方式。大数据、机器学习、自然语言处理等技术,塑造了贴合个性的心理场景。新场景下阅读的工具性、创造性、社会性发生了一些改变:解放了作为知识获取的阅读;弱化了作为文化仪式的阅读;忽视了作为思维训练的阅读;削减了作为固化共识的阅读。
关键词:人工智能阅读场景
中图分类号:G206.3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概念自1956年8月在达特茅斯会议(Dartmouth Conference)上诞生以来,伴随着网络技术、计算机技术、神经科学等的成熟而不断发展,至今已经被不同程度地应用于社会生产和生活中。2019年3月4日,在十三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的新闻发布会上,将与人工智能密切相关的立法项目,如数字安全法、个人信息保护法和修改科学技术进步法等,列入立法规划。这一举措表明应用层面的人工智能将以更快的速度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阅读是其中一个重要领域。就阅读而言,在技术层面上,在SQuAD(the Stanford Question Answering Dataset)2018年挑战赛中,阿里巴巴研发的人工智能阅读模型SLQA+(ensemble)在精确匹配上,首次超越人类阅读理解的能力。在应用层面上,人工智能不仅借助算法技术进行内容推荐,而且开始直接创作内容,如出现在2017年北京书展上的第一本人工智能翻译图书《极简区块链》。2017年5月,微软联合出版商湛庐文化推出了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创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除此之外,“小冰”(夏语冰)还实现了担任电台主持、创作绘画作品、给小说中的人物“赋生”等智能活动。2019年4月,施普林格自然发布了由人工智能编写的图书《锂离子电池》(Lithium-Ion Batteries),人工智能在内容创作上拓展出新的题材。
2018年4月,中国数字阅读大会人工智能峰会“AI赋能阅读”在杭州举行,业界和学界都关注到人工智能对阅读的影响。目前围绕人工智能与阅读之间关系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方面:阅读体验方面,咪咕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丁悦华认为,人工智能与全息成像、AR(增强现实技术)/VR(虚拟现实技术)、大数据、语音等领域的结合给数字阅读产业带来了全新的面貌。[1]阅读效率方面,严志永提出人工智能可以在阅读前材料选择、阅读时信息加工和阅读后知识利用三个阶段提供辅助。[2]阅读推广方面,吴铃林指出,人工智能技术可以进行智能筛选,获取读者阅读倾向,推送个性化阅读资源、提供智能代理服务、定制个性化专业服务和制定个性化学习服务等,[3]高军指出图书馆人工智能阅读推广的场景可以分为陪伴式阅读推广场景、自适应阅读推广场景、游戏化阅读推广场景等。[4]人工智能通过多种方式影响阅读,值得注意的是,阅读始终是发生在一定场景中的活动,故将目光转移到阅读的外围,从人工智能构建阅读场景的视角,思考阅读在该技术条件下的改变,就成了一种可取的研究路径。本研究即以此入手,在明晰人工智能技术逻辑和阅读场景构成的基础上,讨论人工智能对阅读场景的重塑及新技术场景下的阅读嬗变。
一、人工智能技术下的阅读场景及其构成
阅读有着悠久的历史。阅读活动延续至今,虽然人文环境与技术环境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阅读始终是发生在一定场景中的活动这一点从未改变。不仅如此,场景对阅读还有着特殊的作用力:如场景决定阅读内容,火车读物、厕所读物、课堂读物、床头读物等等,都是为满足特定场景阅读需求的文本;场景决定阅读方式,地铁上的浏览和课堂上的精读,是鉴于不同场景而选择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方式;场景决定阅读体验,宽敞明亮的阅览室,或亮一盏台灯的个人书房,所带给读者的是不同的情感体验。场景对阅读的决定性,是讨论人工智能技术通过重塑阅读场景、带来阅读嬗变的逻辑基矗技术对场景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对场景构成的变革中。
(一)人工智能的技术逻辑与阅读
人工智能自诞生之日起,便有诸多来自不同学科的学者对其进行定义,但始终未能达成统一。从学科史层面看,人工智能是一门综合性边缘学科,涉及哲学、数学、经济学、神经科学、心理学、计算机工程、控制论、语言学等多个领域,[5]这种交叉与综合也解释了为何其定义莫衷一是。虽然从不同学科和角度审视,人工智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但无论如何,作为一种媒介技术的人工智能,大致遵循着技术叠加和迭代的基本逻辑。人工智能的技术叠加,是其发展和进步的内在属性,是在人类智能机器化的技术理念和取向上,不断囊括、运用、叠加新的技术手段,提升机器智能程度,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声像识别、机器学习等技术的叠加,使人工智能达到今天的程度;它的技术迭代,是发展呈现的现实状态,如微软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经过不断的技术迭代,目前已发展至第七代,并将继续更新。新技术取代旧技术,达到更高的智能化程度。人工智能的技术逻辑决定了在考察其对阅读场景的变革时,要兼顾技术累进、当下发展和未来走向三个维度。
具体到与阅读活动关联的人工智能,现阶段可大致划分为三种:自然语言处理,包括图形、图像,语言、语音、翻译、写作等;机器学习和深度学习,即模拟人的学习行为,获取知识和技能;知识表示、获娶推理和知识图谱。上述三种分布在信息输入、处理、输出的不同阶段,塑造出完成特定目标的人工智能弱人工智能,和能够自主推理和计划学习的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目前人工智能有三个主要的发展方向:运算智能,即能存会算,快速计算和记忆存储;感知智能,即视觉、听觉、触觉等感知能力,让机械能听会说,能看会认;认知智能,即能理解会思考,人工智能可以进行自然交互和智能学习。人类阅读是一项复杂的活动,要讨论人工智能技术如何参与和变革阅读场景,首先需要明确阅读场景的构成。
(二)人工智能下阅读场景的构成
关于场景这个概念,可以追溯至戈夫曼1959年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在该书中他提出“情景”概念,指出对情景进行定义是人参与到社会互动中的第一步,“个体在他们面前出现时会造成一种情景定义”[6],人的行为很大程度上取得于这种情境定义。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梅罗维茨在1985年出版的《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一书中,对数字技术构建的社会场景进行了阐释和分析,指出新技术造就的新媒介,构建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新场景。之后又有诸多学者参与这一话题的讨论,并逐步聚焦于技术、媒介、社会、人等因素。如罗伯特斯考伯和谢尔伊斯雷尔在2014年的专著《即将到来的场景时代》中指出与场景时代相关的五个要素(场景五力):大数据、移动设备、社交媒体、传感器、定位系统,[7]明晰了目前影响和建构场景的五种主要技术和媒介。彭兰在2015年3月发表的论文《场景:移动时代媒体的新要素》中指出,场景成为了继内容、形式、社交之后媒体的另一种核心要素,并进一步将场景划分为四个基本要素,即:空间与环境、实时状态、生活习惯、社交氛围。[8]通过对场景概念的简单回顾,可以看出人们的日常生活依赖场景,场景是现实环境、媒介环境和社会环境的交织。阅读作为人认知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其变与不变,皆受到从上述社会、文化环境中形成的阅读场景的影响。
阅读场景从场景概念中衍生而来,简言之,阅读场景即阅读活动发生的特定环境。技术发展和媒介变革塑造着新的生活场景,也塑造着新的阅读场景。具体而言,人工智能技术的加入对以往的阅读场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分化和拓展。阅读面临的新场景,既包括时空要素,也包括读者的心理状态,既有外在的现实或虚拟环境,也有内在的情感或知识环境。归纳起来,新技术条件下的阅读场景主要包括以下四种:第一,时间场景,即阅读活动发生的时间维度,以及在特定时间维度上的阅读效果。第二,空间场景,即阅读活动发生的空间环境。媒介技术的发展将空间场景分化为现实空间场景和虚拟空间场景。第三,知识场景,即人们在进行阅读实践时面临的社会知识环境,包括社会知识的体量、结构、形态等。第四,心理场景,即人们在阅读时所处的社交环境、心理状态和情感需求,与阅读目的、阅读体验直接相关。阅读是满足人类情感需求的重要方式之一,如获得安慰、进行社交等,甚至有学者认为阅读具有治疗精神疾病的作用,故心理场景也是阅读场景的重要组成部分。人工智能对阅读场景的重塑,主要体现在这四种场景中。
二、场景重塑:人工智能与阅读场景变革
人工智能不仅影响了阅读场景的构成,更为重要的是对其中每一种场景进行的程度不同的重塑。对场景重塑的考察,以技术层面的发展现状和趋势为基础,遵循人工智能技术叠加与迭代的基本逻辑,既要在以往技术累进的基础上展开分析,又要特别关注人工智能取得的技术突破。
(一)时间场景:服务日常生活的场景知识库
时间场景中,互联网和智能终端的发展超越了时间对阅读的限制,使人可以在任何有阅读需求的情况下随时进行阅读。在此基础上,人工智能对阅读场景的改变,主要是通过场景知识库的建构,提高单位时间的阅读效率。所谓场景知识,是指在特定场景下具备有用性的知识。如日常购物中,需要比对同一种商品不同品牌的价格和质量时,能够帮助购买决策的有用信息。将场景知识从人类知识中明确划分出来,是由英国经济学家哈耶克做出的。他在1948年出版的《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的第四章《知识在社会中的应用》中指出,知识分为科学知识,即具有普通原则的知识,和“有关特定时间和地点的知识(即场景知识),它们在一般意义上甚至不可能称为科学知识”[9],但在应对日常生活时,其重要性超过了科学知识,特别是进入网络时代之后,场景知识的生产和消费都呈现出爆发的态势。虽然场景知识是根据时间和地点两个参照系提供的,但由于网络对地理空间的消解,现在的这种知识类型更偏向于时间。
随着人类发展和社会进步,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场景知识,以不同的方式存储和传播。人们在需要用到场景知识时,就在这些场景知识库中搜索。然而这样的检索面临着两个隐患,其一,找到的知识与待解决的问题匹配度不高,有用性不足;其二,需要花费相当的时间排除信息噪音,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人工智能技术的加入,优化了场景知识库。一方面,对知识进行有序组织,使其结构化、网络化、智能化,增强每个人的“独一无二”信息的质和量,让这个知识网络变成日常生活中的个人随身知识库。一方面,借助传感器、定位系统、大数据等技术,收集个人信息,介入到人的日常生活中,进行场景知识库与人的实时交互。这种交互实现了阅读对象主动提供信息,减少个人检索的工作;及时提供信息,做到人与信息的无缝对接;提供准确信息,消除了冗余信息对阅读效率的干扰。
(二)空间场景:虚实交互与人机交互
空间既是一个物理概念,也是一个哲学概念。仅就阅读空间而言,空间可分解出两层含义,其一是人们置身其中的物理环境,其二是读者感知到的外在环境。纸媒时代的阅读空间就是指三维物理空间,这一阶段阅读对空间场景的要求,是对光线、书籍的放置、环境的安静程度等的要求,故从前的阅读场所多是阅览室、图书馆、书房、卧室等。随着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空间场景逐渐分化,在物理空间之外,增加了一层感知物理空间。
媒介虚拟空间是一种典型的感知物理空间。从增强现实(Augmented Reality),到混合现实(Mixed Reality),再到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都是借助技术,通过对人的多种感官的刺激,塑造出一种感知现实。这种“现实”或者是对当下现实的再现,如虚拟书店提供的虚拟场景,让那些对自身所处物理空间不满意的读者,得以位移到书店场景中,进行阅读和休闲。另一种虚实交互的感知现实,表现为VR/AR/MR出版物。如儿童读物《VR恐龙世界》(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7),是将恐龙的形象和周边的环境全部展现,借此传达恐龙的体型、样貌等特性,给小读者更加直观的、视觉冲击更强的阅读体验。
人工智能对感知现实的升级,除了更佳的技术体验,更重要的是交互性的提供。如果说缺少交互的AR/VR阅读在本质上只是将场景或内容进行多媒体、跨媒体呈现,那么以智能交互见长的人工智能技术则塑造出新的媒介场景和阅读方式。从麦克卢汉“冷媒介”和“热媒介”的观点看,虚拟现实的阅读场景提供的是一种“热”媒介,VR/AR图书压缩了读者的想象空间,降低了参与度,而交互性则起到“降温”的作用,激发读者的深度参与,实现媒介性质的反转。其次,融入交互性的阅读,其信息逻辑不再是单向的传受,而是即时、频繁的互动。人机交互既可以把作者和书中的人物拉回阅读场景,与读者进行对话,如“小冰”对小说中人物的“赋生”,也使读者能够参与感知空间场景的建构,如互动小说。虚实交互和人机交互的空间场景拓展了创造性的尺度,一方面读者可以沉浸在场景中,投入最少的能动性,一方面也提供了深度参与的入口,通过互动在阅读中形成多样化的文本和场景。
(三)知识场景:去中心化与网状知识结构
如果说对时间场景和空间场景的变革多是建立在技术累进的基础上,人工智能只是进一步对其优化,那么知识场景的变革则是人工智能技术的突破。知识场景首先体现为知识的体量,最为直观的是出版物的增加。如古登堡印刷机之后,欧洲的书籍数量大幅增长。其次是知识的结构,如16世纪的百科全书按主题分类,主要类别与中世纪大学的十大学科相对应。[10]到了17世纪,从百科全书的组织中清晰地看到一场更为深刻的变革,即字母排序法的使用。[11]从按学科到按字母,呈现为两种不同的知识结构。
随着技术的发展,社会知识网络再次迎来变革。“人工智能是关于知识的学科怎样表示知识以及怎样获得知识并使用知识的科学。”[12]这是美国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的尼尔逊教授给人工智能的定义,指出了人工智能在这场知识革命中举足轻重的作用。知识管理机构,如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和知识生产机构借助人工智能,通过知识表示,建立现有知识的绵密关联,建构知识图谱。知识的组织形式不再是纸质出版时期的中图分类法,也不只是数字出版时期的众多数据库,而逐渐呈现为去中心化和网状结构的知识图谱。去中心化是指知识不再以特定的点或轴线进行延伸,而是可以以任何一个点和轴线向外扩展,最终也就形成了关联一切的、网状结构的知识形态。
知识场景的变革,带来阅读的变化,它不仅决定阅读内容,也影响阅读方式。如从精读到泛读,其中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就是书籍数量的急剧增加。从公众的阅读到个人的阅读的转变,也可以从私人藏书和图书馆藏书量的增长上看出来。[13]人工智能提供的无所不包的网状知识结构对阅读的改变,集中体现在专业性阅读方面。如知识表示丰富了阅读方式,这在学术阅读中表现尤为突出。通过对知识的标注、分析、比较,生产出知识单位更为细小的学术出版物,使读者在海量的文献中,可以根据不同的阅读目的,选择深阅读、浅阅读、碎片化阅读、战略性阅读等多种方式。
(四)心理场景:智能捕捉与个性满足
德国接受美学对阅读和读者研究提供的诸多理论工具中,“期待视野”是其中重要的一个。该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姚斯(Hans Robert Jauss)把期待视野分为“生活的期待视野”和“文学的期待视野”。前者包括读者的政治、经济状况和地位、价值观和道德观、受教育水平、生活经历和经验以及个人性格、气质、兴趣、爱好等,后者则包括从过去阅读的文学作品中获得的经验和知识、对不同文学形式、风格和技巧的熟悉程度、艺术审美情趣和素养等。[14]由计算机智能阶段、感知智能阶段和认知智能阶段三个发展阶段组成的人工智能,目前的技术处于感知智能阶段,人工智能可以看懂听懂,并做出判断、采取行动,帮助人类完成看和听的相关工作。[15]借助大数据、算法技术、机器学习等,人工智能最终有望在控制成本的前提下,同时把握读者的“生活期待视野”和“文学期待视野”。将单个读者的面貌较为清晰地勾勒出来,使读者不再是面目模糊的群体,而成为独立鲜活的个体,奠定了构建贴合个性的心理场景的基矗
人工智能技术对心理场景的变革,得益于其对人类情感的捕捉和解构,具体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其一,基于对人类情感、情绪的捕捉,满足读者的潜在阅读需求。阅读需求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潜在性,随着社会娱乐方式的多样化,人们很多时候沉迷于影视剧、网络等各种视听媒介,却意识不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是阅读,体验不到阅读对缓解焦虑的作用。人工智能塑造的阅读场景,将根据对读者心理状态的评估提供阅读的入口,弥补潜在阅读需求。其二,打造阅读舒适区,满足个性化需求。人工智能在个性化方面有望通过情感捕捉、人机交互、深度学习,根据读者的性格、兴趣、脾气、秉性、经历、境遇,更加准确地判断读者的阅读期待,从阅读内容、阅读方式等不同方面,构建一个最大程度满足“期待视野”的阅读舒适区。其三,阅读中社交需求的满足。社会交往是人的内在需求,在阅读活动中,表现为与处于相同阅读场景下、阅读相同文本的读者的互动和交流。人工智能技术能够帮助更准确地找到兴趣部落,实现即时交流互动,借由更多的路径和通道取得连接。
三、阅读嬗变:强化的工具性与弱化的文化性
作为概念的阅读有着丰富的内涵和外延。其中较为微观的个体阅读活动可粗略地从三个层面审视:心理层面,阅读是一种心理活动和思维活动;技术层面,阅读是借助某种符号及其载体(媒介)进行的人类活动;文化层面,阅读是人类获取信息或知识融入社群文化的实践活动。无论外在技术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如何变化,上述三个层面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都是人类阅读活动的内核和本质所在。但这并不意味着阅读是固定不变的,恰恰相反,阅读始终经历着不断的嬗变。为了较为全面和系统地考察阅读实践的变与不变,有必要构建阅读研究的简单模型。
如图1所示,心理和技术层面的阅读造就了阅读的创造性;技术和文化层面的阅读造就了阅读的工具性;三者共同造就了阅读的社会性。回到上述人工智能建构的阅读场景,从阅读的创造性层面看,提供了创造性程度的多样化选择,既可以被动地沉浸其中,也可以深度参与;从阅读的工具性层面看,提高了获取非科学性知识和科学性知识的效率;从阅读的社会性层面看,满足了个性化的阅读需求。进一步考察新场景下的阅读,仍须从宏观层面思考。阅读作为一项复杂的社会文化实践活动,有着诸多面向。第一,是作为知识获取的阅读。阅读的工具性力量得到极大解放,知识获取变得更为便捷高效,阅读活动的展开只取决于阅读意愿、阅读能力等“人”的因素。服务日常生活的场景知识库的智能提供,大大提升了读者在实用性知识、信息获取上的效果和效率。知识场景中的知识表示和知识图谱,提高了获取专业性知识的效率。但获取信息和知识只是阅读的一种面向,除此之外阅读还具备或承担其他功能。如下所述,人工智能重塑的阅读场景对阅读其他功能的发挥,某种程度上说并未产生助力。
第二,作为思维训练的阅读。阅读从来都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作为信息接收端的读者,正是通过阅读进行意义解构和重构。阅读是借助某种符号及其载体(媒介)进行的人类活动,思维与语言符号关系密切,思维作为对现实的一种反映,是不能赤裸裸地存在的,它必须以一定的语言形式作为载体,[16]故阅读是思维训练的主要方式之一。新场景下的阅读,弱化了阅读的思维训练功能。首先,人工智能的阅读场景,实现了人的知识储备的外化,读者不再需要记忆,在信息海洋中随时检索,或是等待信息“送上门来”,就能满足生活中的知识需求。这就意味着对知识宏观感知的缺失,从而产生宏观思维能力不足的结果。其次,人工智能提供的服务型阅读场景,改变了读者与阅读对象之间的主被动关系,如果读者一味采取沉浸式的阅读方式,将丧失思维训练的机会,被动的接受取代主动的求索,从而造成独立思维能力的弱化。
第三,作为文化仪式的阅读。阅读是人类获取信息和知识融入社群文化的实践活动,故阅读具备文化仪式性。仪式是经由历史选择和社群约定俗成的规范性行为活动, 一般由确定的时间、固定的场所、规定的程序、稳定的人群和特定的氛围组成, 通过象征性的符号公开地表达集体生活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念。[17]如圣经的阅读,即是通过这一活动本身感受和践行信仰。阅读场景和方式的改变,弱化了阅读的文化仪式功能。人工智能提供的个性化阅读在时间、场所、程序、氛围等方面,都与集体越来越疏离,个性的彰显与共性的消散,消解了阅读的仪式性。其次,新媒介环境和技术力量造成的阅读泛化,导致阅读以越来越多样的面貌出现,其中既有弱仪式感的工具性阅读,也有强仪式感的文化性阅读,前者随时随地、读完即毕,后者对时间、空间、程序等都有要求。人工智能技术塑造的阅读场景,一方面压缩了强仪式性阅读的空间,一方面无意中将弱仪式性阅读的阅读习惯和方式,带入了强仪式性阅读,从而消解了阅读的仪式性。当更多的阅读以随时随地的面貌出现,阅读本身也变得随意随便,既不再是焚香沐寓毕恭毕敬,也不再是专一沉醉,而更多的是对实用性知识的追求和满足,一旦目的达成,阅读也宣告结束。阅读越来越成为途径,而不是目的,也更加不存在阅读过程中的文化体验。
第四,作为固化共识的阅读。共识的达成不仅建立在阅读相同文本的基础上,还建立在阅读方式和阅读场景中。人工智能重塑的阅读场景,存在着消解重复性阅读的可能性。贴合个性的心理场景提供的个性化阅读,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大众阅读的相同文本的数量。若可重复的纸质阅读被数字化的一次性阅读取代,大众阅读被个性化阅读取代,人们不再阅读相同的内容,则会造成思想更加多元,在网络上形成舆论变得很容易,固化支撑人类社会的核心共识遭到某种程度松动的结果。人工智能提供的新场景下的阅读,一方面朝着封闭的个人知识库和个性阅读发展,一方面导向充满链接的无限知识库和多元阅读,但二者似乎都没有给共识的达成保留足够的空间,故阅读的固化共识功能也在被削减。
技术具备自身的属性,媒介技术并非内容的容器,而有其自身的性格和逻辑。正如法国学者德布雷(Régis Depay)所说,“技术客体开始享有自己的生命”[18]。根据加拿大学者哈罗德伊尼斯(Harold Adams Innis)的理
论,每一种媒介都或偏向时间,或偏向空间。人工智能技术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并拓展出新的维度,比如“人”的维度。这一开拓改变了阅读中人的位置和功能,改变了人与阅读对象之间的关系。其次,技术并不能单独对阅读产生作用力,而往往与资本、权力、文化、意识形态等共同发挥作用。如作为固化共识的阅读,虽然技术的发展使社会共识的获得较之前难度有所增大,但权力和资本等因素必然会介入其中,寻求新的建构共识的手段和方法。
另外,人工智能对阅读场景的重塑,并非仅在时空场景、知识场景和心理场景方面,随着技术进步,会有更多的场景加入进来,共同改变人类阅读的面貌。同时,人工智能对阅读的改变,不仅是在阅读场景层面,更是在阅读对象,即文本层面,并且两者常常同时发生作用。纸质出版物“千篇一律”,不易改变,便于流传,数字化带来的书籍实体性的破坏,第一次打破了阅读的传统根基,文本及其承载方式使知识流动起来,易于改变,易于流传。那么人工智能技术的加入,又会对文本产生哪些影响?新技术条件下的文本变迁与阅读演进,同样是值得持续关注和研究的问题。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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