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警方搜查自称比特币创始人的“澳本聪”克莱格赖特(Craig Wright)的住宅。视觉中国供图
公司倒闭后,张大奔很快平静地接受了事实。两天后,他开始穿着橙色骑手服,小跑着冲出电梯,将一份份外卖送进写字楼中,没人能想到,面前的小哥不久前身处曾日进万金的区块链行业。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风前。
作者 | 郭路瑶
编辑 | 从玉华
“5年前,晚饭上认识的朋友极力推荐我买比特币,5年后我们又在晚饭时相遇,他说,先生,您的外卖到了。”对于杨林、方春、张大奔这些经历过比特币“从云端到自由落体”的年轻人,段子,已不是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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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兴手机里几百个区块链群都死寂了,只有广告还活着。
大半年前,这些500人大群里每天涌动着近万条消息,几百人深夜在群里欢呼、激辩,谈论着被估值上亿美元的项目。
作为财经记者,刘兴很早便关注区块链。去年,他从主流媒体辞职,和前同事火速成立了一家区块链自媒体。花一下午在咖啡馆做了个PPT后,很快投资机构打来千万元投资。
“这种融资速度在过去没法想象。”刘兴曾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刘兴和合伙人认为他们找准了风口。到了2018年年中,北京涌现出几百家初创的区块链自媒体,有人调侃X链、X财经的名字都不够用了。有的自媒体上线26天,估值高达1.5亿元,还有自媒体点击不到200的软文报价10万元。
短短半年过去,风向骤然转变。区块链从象征技术革命的热词,变成一个在很多情境下和传销、空气币、资金盘关联的词汇。
刘兴的公司失去了初创时的意气风发。很多员工“很迷茫”。行业的黑暗对员工造成的心理冲击很大“如果一个行业里到处都是骗子,写来写去都是阴暗的故事,那这个行业还有什么值得写的呢?”
“我们曾写过一篇报道,揭露某资金盘项目,文章发出来后,对方兴奋地打来电话说,感谢你们曝光啊,不然我们哪有人关注。”刘兴握着咖啡杯,低头苦笑。
在风雨飘摇的区块链自媒体行业,刘兴的公司尚是幸运者。有的自媒体刚装修好国贸CBD带飘窗的豪华办公室,行情骤然转冷,不得不退掉办公室;有的苦撑到2018年年底,无奈转成泛科技自媒体;有的悄然改头换面,推送起微商和养生广告。
“当区块链媒体卖起面膜,这个行业大概是真的凉了。”有人调侃。
31岁的程序员杨林体会到了“透心凉”。他不仅是经常“996”的码农。他几乎没有一天休息,平时在公司敲代码,周末在闲鱼上发帖代同城跑腿,注册了美团兼职外卖员,下载了号称能边走路边挣钱的App,上知乎和论坛疯狂搜索任何能当天结算的兼职……他想利用每一分钟赚钱。
杨林的头发掉了大半,晚上加完班,倒上3趟地铁,回到位于北京郊区沙河的出租屋时,他无数次在黑暗中幻想睡过一觉后,人生能够倒带重来,回到2018年那个尚且平静的2月。
那时,他还有爱情,还有7年辛苦攒下的30多万元积蓄。他像无数北漂一样,最大的渴望是拥有一个安身之地,无论房子多小,离北京二环多远。
如今,他掏空了父母多年拾荒攒下的积蓄,还欠下了120多万元外债。银行和网贷公司每天几十个催债电话,打爆了杨林父母和好友的手机。雪上加霜的是,杨父几个月前患上肾癌。
过年回到农村老家时,曾在村里扬眉吐气的杨林,把自己紧锁家中。回北京时,在工厂上班的弟弟转给他500元路费。买了一张硬座票后,杨林靠剩下的钱在北京苦撑了几周。
捡了一辈子废品的母亲王素芳担心儿子想不开,赶到北京陪他,她立刻让杨林把出租屋里有用的东西理出来,方便她之后带回老家与永远失去儿子相比,她已默默接受了另一种可能:因为无力偿还高筑的债务,她引以为傲的儿子随时可能被公安带走。
让儿子陷入困境的,是这位农村妇女听不懂的名词:虚拟货币和区块链。
为了凑首付在北京郊区买房,杨林在2018年初开始陆续买入比特币和其他“虚拟货币”,从只买现货,到加20倍杠杆,再到全部身家all in。随着币价在震荡中暴跌,杨林不断被爆仓,最终债台高筑。
被困住的不只杨林。
1988年出生的重庆姑娘许静,曾是一个相当成功的猎手。2013年,做销售顾问的她开始买入比特币。经历了2014年的暴跌,但她坚持没离常
比特币暴涨、山寨币ICO项目大行其道的2017年,她和两个朋友砸入几百万元本金,四处抢购山寨币ICO项目额度,到了年末,本是工薪阶级的他们,突然拥有了接近10位数的财富,曾风靡一时的小蚁币让她获得上千倍收益。
2018年1月,结合往年币价波动,算准春节中国人要套现过年,暴跌即将到来,许静将手中的币高位套现90%,低调离场,打算“到处旅游,不为工作而工作”。
“财富自由”的传奇故事,没有到此结束。2018年5月,牛市的信号再次隐约闪现,许静和朋友没抵住诱惑,再次入场,all in。
8月14日半夜1点20分,在西藏旅游的许静,眼睁睁看着手机上价值约8000万元的280万个EOS“瞬间被爆仓”。当天行情确有下跌,但她坚信自己是被“精准猎杀”的。
“又要重新开始奋斗了。 ”她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在狂欢中入场时,他们以为游戏才刚刚开始,谁知道,集体最后的喧嚣竟是Game Over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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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奔也送起了外卖。
他曾是成都一家区块链自媒体的编辑。抱着对区块链行业极高的热情,他转行做文字工作,进了写字楼。干了4个月后,公司忽然倒闭了,一群人默默吃了顿散伙饭,没要遣散费。
公司关门后第三天,张大奔送起了外卖。
区块链泡沫在中国的急速膨胀、破灭,让他有种恍如隔世感。最疯狂时,比特币的价格曾飙升到了19142美元的历史最高点。许多比特币死忠粉坚信,这绝不是极限。
视觉中国供图
他也是听着各种“钱爸爸”的故事入场的。比如,新东方前英语培训老师李笑来,以一系列的“神操作”出名,曾把4600元买入的2300股新东方股票换成苹果股票,后来又把暴涨后的苹果股票陆续换成超过10万枚比特币。
还有一个绰号叫神鱼的研究生辍学专职区块链创业,开过矿池,很快赚到一个亿,结婚时送给老婆一个新挖出的比特币区块,存入1LoveU开头的账户地址中,并附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奉为区块链圈子里最浪漫的事。
一个知乎帖子广为流传。2011年12月,一个女孩在知乎提问:“大三学生手头有6000元,有什么好的理财投资建议?”
连续3年拿过中国科幻最高奖“银河奖”的作家长铗,当天回复:“买比特币,保存好钱包文件,然后忘掉你有过6000元这回事,5年后再看看。”
长铗的回复下应者寥寥。提问的女孩最终什么也没投,拿奖学金和朋友去了趟杭州旅游。
随着比特币价格在2017年12月蹿到超10万元人民币,长铗的回复又被无数人扒出。3万多人给长铗点赞,几千人为女孩错过千万财富唏嘘,也感叹自己“上知乎太晚”。
很多没赶上区块链早班车的人,慌张地抢着上车,不管是什么车次,什么车厢,因为“如果你错过了互联网,绝对不能再错过区块链”,“种一颗树最好的时间,是10年前,其次是现在。”
2018年年初,某科技公司创始人玉红,和几个同属“古典互联网圈”的朋友在酒吧谈论区块链,凌晨3点了,几人也不愿散常后来,玉红索性拉了一个“3点钟无眠区块链群”。
这个群非常火爆, 一个月之内,3点钟群又分化出了上万个3点钟分叉群。有人说,在2018年3月乍暖还寒的北京,空气里新弥漫的焦虑是“我还没有加入3点钟社群”。
几个月内,上百家区块链公司在北京扎堆成立,他们火急火燎地融资、挖人、宣传。
在区块链技术公司扎堆的北京上地嘉华大厦,大厅里甚至开了一家“超级节点餐厅”,整面墙画着原子般相连的节点网络,象征区块链去中心化的分布式记账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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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区块链“登峰造极”前,有人去“挖矿”了。
2018年上半年,四川只要有水电的地方,无论多么犄角旮旯,几乎都被投资客踏破铁鞋。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曾在大凉山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甘洛采访,城里只有一条主干道,过去十几年以挖金属矿为生,近几年悄然转变成新的挖矿之城。出租车、黑车司机都能高谈阔论比特币、挖矿。
2016年9月26日,依山傍水的四川阿坝州某水电站,蓝色彩钢板搭建的机房里,550台矿机昼夜轰鸣。矿场24小时不停运转,几个工作人员轮流照顾矿机。视觉中国供图
皮肤黝黑的彝族老板贾诺,在离甘洛县城几十公里的山上拥有几座小水电站,只能喂饱几百台矿机。山路边时有飞石且洪水多发,但这丝毫不妨碍四五拨儿从北京飞来的访客沿着地图找来。
不过,北京的老板们最终都走了贾诺能提供的电力太少,容不下他们计划中成千上万台矿机。
2017年底,贾诺第一次把招租启事发到挖矿交流群。和贾诺网聊一小时后,四川小伙舒明立马带着钱赶往甘洛,当场签下合同,电价0.3元1度。舒明高中毕业,开过网吧,做过电脑培训,鼓捣过域名,深信挖矿是必须上车的机会。
合同签完没多久,另一拨儿人马赶到,愿意出0.4元1度的高价。
望着络绎不绝的造访者,做实体、开挖掘机起家的贾诺狠下心,借了90万元,买入100台矿机,挖比特币。他犹豫不决的前几年,身边早有水电站老板闷声发财,成了亿万富翁。
一入场,看着稳定的币流、攀升的币价,贾诺立马成了虚拟货币最坚定的信仰者。除了死守挖来的币,贾诺还把赚来的电费、借来的钱全部砸到币里。
“假如有人给我100万元,让我再也不要玩币,我绝对不接受。”贾诺曾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哪怕穷得只能吃泡面、榨菜,我也不卖币。”
“世界上致富最快的3种速度,要么找个有钱的对象,要么跟个有背景的人,要不你就找准一个趋势,让这股风把你吹到财富自由的地方!”站在脚踏三轮车来来往往的县城街道上,贾诺说,他选择第三条路,追着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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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出头的张大奔一直奔走在致富的路上。
他高考考上二本,学软件工程,上大学没多久便执意退学,跑到父亲在的工地上做起小工。
“当时很迷茫,觉得学校教的东西没什么竞争力,家里条件又不好,只想快点挣钱。”张大奔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
张大奔做过小工,送过外卖,在宠物店上过班,做过客服,始终没找到方向。他听了一段时间的逻辑思维,“后来有自己的思想体系了就不听了”,又关注了李笑来的公众号,被他的《通往财富自由之路》圈粉。他还花几百元加入过知识星球,听一个靠在不同交易所间“搬砖”挣到上千万元的人传授经验。最终,在手机上读了无数报道,了解比特币技术原理、前景后,张大奔最终将致富梦锁定在炒币上。
张大奔定了个小目标,两年内要靠炒币挣到100万元人民币。
可他错过了“只赚了十几倍根本不敢说自己挣到钱”的2017年。他投过李笑来站台的Press One,很快遭遇“九四”,央行等七部门叫停ICO,被退币;买过各种山寨币,挣过一点小钱,最终又被暴跌的市场反噬,最惨的一个币,从1.5元暴跌到了几分钱,缩水99%。
张大奔离传说中的区块链财富圈最近的一次,是在2018年5月靠着在个人公号撰写的评述文章,应聘进了一家区块链自媒体。老板身后有矿场,做媒体只是顺便玩玩,张大奔也跟着见识了币圈诸多一掷千金的活动现常
没想到,才4个月,随着国家继续加强对非法虚拟货币的打击、大户纷纷闻风套现,比特币等币价一泻千里。
2018年1月,比特币等虚拟货币日总交易额最高时超过4500亿元,到了10月,日成交额跌至800亿元,仅为年初巅峰期的六分之一。
公司倒闭后,张大奔很快平静地接受了事实。两天后,他开始穿着橙色骑手服,小跑着冲出电梯,将一份份外卖送进写字楼中,没人能想到,面前的小哥不久前身处曾日进万金的区块链行业。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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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考上二本IT专业、家境贫寒的杨林,曾作出与张大奔不同的人生选择靠助学贷款读完大学、毕业后进互联网公司当程序员。可在接触区块链后,杨林遭遇的结局是类似的:注册了外卖骑手。
在母亲眼里,杨林从小懂事、争气:父母没给他买过一件玩具,连自行车都没舍得买,他中学时每天步行数公里上学。大一时,家里拿出5000元给杨林买了台笔记本电脑,他工作后还用了好久。
工作后,杨林最大的愿望是在北京买房,这几年,他身边北漂的同学、同事在家里的帮助下,一个接一个地买了房,“一年的增值比工资还高”。
快到而立之年的杨林,感到“着急又落寞”,家里能给的支持十分有限:暑假时,他给父母拖过垃圾车,深深明白他们的钱是靠纸盒、塑料瓶“一分一分攒来的”。
希望重新燃起,是陪同学去昌平看房后。杨林惊喜地发现,“最便宜的房子首付加装修竟然只要75万元”。他算了算缺口,加上自己和父母的全部积蓄,只差20来万元。
杨林决意自己补足缺口。他先找一位亲戚学习卖保险,后来自觉口才不行,放弃。再后来,炒币一夜暴富的报道铺天盖地,杨林决定靠买币“上车”。
2018年年前,杨林下载了一个虚拟货币交易App,小试牛刀,投入几千元第一次买入比特币。
完全是“投资小白”的杨林没想到,这是噩梦的开始。
这个App有一整套十分精细的运营模式,总结起来就是循序渐进地诱导用户加大投入:根据投入资金量,这个App会将用户拉入不同的新手群、高级群、核心群,提供一对一指导和贴心教程,群里有客服,有众多山寨币项目方,也有人每天争先恐后地“晒收益”,给人一种“大家都在赚钱”的错觉。
数位在币圈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表示,安排“晒单”是运营炒币群的常规套路,一个看着挺正常的群里可能一半都是托。
这个App上还有各种优惠广告,如“交易就送特斯拉(实为抽奖)”“合约免手续费”,不断吸引用户参与合约交易。
看到广告后,杨林很快买入加20倍杠杆的“合约产品”:他可以选择看多或者看空,如果价格波动超过5%,且走势与他的预测相符,本金翻倍,与预测相反,他将被爆仓,输掉本金。濒临爆仓时,可以增加保证金以保证资金安全。
这种合约产品本质上就是期货,但国内股市期货最高只允许5倍杠杆。而这个注册在海外的App,不仅提供的期货杠杆倍数高得多,且一年365天每天24小时允许交易、没有任何涨跌停,也不接受国内监管。在轻松地步入这个完全“自由”的世界时,很多入场者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正凝视着一个深渊。
悲剧往往漫不经心地开场:小赚了几笔后,杨林逐渐加大投入,本金投入增加到十几万元。
2018年3月30日,比特币期货行情突然出现大幅震荡,手机通知杨林快要爆仓了,但他死活登不上服务器。终于登上时,他已被爆仓。
杨林给App客服电话,客服称平台上存在极端交易行为,之后将“回滚数据”。
但平台设置的数据回滚时间段,没有覆盖杨林被爆仓的节点。挣扎过后,他继续投入本金,没想到,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他数次经历宕机爆仓。
5月的一天,他被爆仓将近50万元。其中不少钱是开信用卡套出来的。
杨林在网上搜索才发现,这个App交易所恶名累累,一直以来不断有用户在微博上曝光遭遇的种种异常,包括被穿针、宕机、定点爆仓。但该公司巧妙规避掉了诸多监管风险:注册在虚拟货币合法的地中海岛国马耳他,与在中国的运营公司做了法律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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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再也回不到原点了。
女友生日时,他拿出1000多元买了个普通的手机送她。女友很不满,向杨林母亲抱怨“你儿子太抠门了”。
女友不知道,杨林当时已经负债累累。后来,杨林主动向女友坦白,“欠了40多万元”。当时他已欠下近百万元债务。女友无法接受,这段感情告终。
杨林父母知道后,找亲戚借了20来万元,加上毕生积蓄,给杨林还了部分欠款。杨林向他们保证,以后不会再去借钱了。
杨林心态最崩溃的时候,父亲又被查出肾癌。他去医院照顾,握着父亲满是皱纹和裂痕的手。他和母亲下楼买早餐,也心酸不已,老妈像个小老太太了,罗圈腿,走几步就腿疼,冬天拾荒落下的病根。
老爸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不是因为癌症,而是因为家庭困境,两个儿子还没结婚,天大的债务又从天而降。
在医院一周,杨林“很难受”,“很挣扎”。回到北京,杨林找老同学借了钱、借了网贷。新借来的钱,又全部投入期货合约中。
博弈论中有一个观点:如果你拥有无限多的本金,在**中你永远不会输。在50%的输赢概率下,通过不断增加赌资,你一定能翻盘。
很多人把翻盘的希望寄托在下一局,但现实中没人拥有“无限多的本金”。杨林总共亏掉了将近200万元,这时,他已没法从任何渠道借到钱。催债人的电话让杨林惶惶不可终日,他害怕公司知道自己的事。
最苦闷时,杨林翻看了很多名人传记。他发现企业家曹德旺年轻时也曾欠下一屁股债,后来又艰苦奋斗东山再起,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抱着最后的希望,杨林给曹德旺写了一封求助信:表明身份,附上身份证号,如果曹总愿意借钱让他跨过这个大坎,让他能重新静下心来工作、学习,他愿意以任何方式报答曹总,分几年偿还钱和利息。
不出杨林所料,去信石沉大海。
杨林想过放弃,王素芳故作轻松地劝他,“人一辈子还挣不到那几十大百万元吗?”
白天,杨林去公司上班后,王素芳也出门了。她在腰包里揣两个馒头,从沙河坐地铁到上地,再步行几公里到群英科技园一家公司楼下,该公司被传是杨林炒币的App的实际运营者。王素芳在门口一坐一天,口渴了也舍不得买水喝。
她想帮儿子讨个说法,但她上不了楼,也说不清儿子经历了什么。有时,她只是焦急地向路人求助,“有谁能帮帮我们?”
这座楼前来过不少头发花白的父母。一位母亲甚至在对面大楼的食堂里找了份工作,每天下午来到这家公司楼下。
大部分因平台异常找过来的人,刚来时都挺冷静,但等不到回应的时间久了,也有一些人变得冲动,去年10月的一天,几十个人撞开了这家公司四楼的玻璃门。
年后赶到北京的方春,眼里布满血丝。他原本是广东一家工厂的磨具师傅,去年接到这个App的营销电话,搜了下区块链的前景后,他开始学炒币,后来玩起期货合约,从此再也睡不好觉:上下插针的爆仓经常发生在凌晨三四点,那是他盯盘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
亏掉所有积蓄、借款后,方春卖掉了在广州打拼多年买下的一套小公寓。收到房款当天,他想把钱转给妻子以示决心。老婆说了句,“我相信你。”
春节时,方春鬼迷心窍再次入场,短短两天所剩房款荡然无存。逛超市时,老婆翻到方春手机,当众扇了他一巴掌。过了几天,老婆跟他离婚。
来北京找这家公司讨要赔偿,成了唯一的希望。为了维持生计,方春也成了外卖骑手。
被割韭菜的,并不都是小散户,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矿场老板、资深比特币玩家、学金融出身的职业投资人,他们中不乏原本经济富裕者。
房子滨原本在深圳华强北做生意,专卖苹果手机。可生意不如以前,2018年年初,店里的毛利比2017年年初少了7倍,于是他琢磨着转行干别的。几个卖硬件的朋友一交流,区块链行业比实体生意好做多了,几人合伙在福建开起矿常
2016年9月26日,一个深山里的矿场,值守夜班的人发现一台运转不正常的矿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行其实技术门槛很低”。视觉中国供图
除了投入上百万元挖矿,房子滨也在杨林上的那个App上投入177万元。此前,他连打牌都不会,也没炒过股。
2018年5月11日下午1点至5点,这个App突然宕机,房子滨死活登不上服务器。等他终于登上账户准备加仓,余额已变成一个触目惊心的0。
矿场生意也黄了,随着币价暴跌,在亏本运营4个月后,房子滨无奈关掉矿常房子滨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指了指左手手腕,那个空荡荡的位置,原先被一只20多万元的手表占据。下一步将从他身边消失的是宝马车。“毕竟我现在的身份也配不上它了。”房子滨苦笑。
许静在这家App上被爆仓前6天,平台上突然出了一个新规则:持有超过200万个EOS的合约用户不允许增加保证金。她隐隐意识到,她可能成了平台盯上的大鱼。
她想过卖掉,但此时卖出相比她的买入价接近腰斩,她犹豫了。几天后的深夜,她眼睁睁看着260万个EOS在屏幕上瞬间消失。
许静说,她总共亏掉1.2亿元。在北京的几个月时间里,她还见过有人亏了1.4亿元,开着宝马来找这家公司讨说法。
炒币者巨亏、维权的消息,并没有拦住后来者对暴富的渴望。在一些虚拟货币交易平台上,“100倍杠杆”的魔鬼大门已经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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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在4月8日,国家发改委在官方网站上发布了《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2019年本,征求意见稿)》,“虚拟货币挖矿活动(比特币等虚拟货币的生产过程)”产业被明令淘汰。
这意味着,继叫停ICO、宣布比特币等虚拟货币不具有货币法律地位后,中国政府再次对挖矿行业表明态度。
有人说,泡沫碎了才能喝到啤酒。尚在区块链行业内的创业者说: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泡沫还是啤酒。
在采访中,一位区块链技术创业者向中国青年中青在线记者提及,他们公司一位投资人,本来是某知名基金合伙人,在区块链狂潮中入场,一口气投了30多个区块链项目,到2018年下半年狂亏十几亿元,被基金除名。
“我知道的主投区块链的投资人,很多都离职了,被除名了。”这位创业者摇头叹息。
在很少还有人谈起区块链的2019年,在当当网卖了20年书的李国庆突然宣布要入场了,将做内容产业+区块链。媒体人贺树龙很快给李国庆写了封公开信,劝这位互联网先驱“千万别搞区块链”:道路千万条,晚节最要保,冒险区块链,亲人两行泪。
贺树龙曾是一家“已故”区块链自媒体的主编。去年12月决定离场前,贺树龙调研了一些看起来“还算优质”的区块链项目,结论是“这些项目现在绝大部分都是空壳”。
投机的泡沫破了,资本下车了,但中国计算机学会(CCF)区块链专业委员会通讯委员、密码学博士高承实感叹,“区块链的上半场还远远没开始。”
一家区块链技术公司的CTO李庆华认为,现在是区块链行业的“幻灭期”。
他认为,和曾给人们带来巨大希望和泡沫、被认为将颠覆世界的互联网一样,区块链真正的前景仍是和实体结合、和场景结合。李庆华告诉记者,他的公司正低调地深入物流行业、金融行业,在这些场景里,区块链扮演的只是同AI、大数据等技术协同,增加记账可信度的一个环节。
短短一年,3点钟无眠群里那些曾激动人心的口号“区块链将颠覆互联网”“颠覆BAT”,似乎不再被人提起。
没听科幻作家长铗建议,那个在知乎上提问的女孩小竹子,被人问了无数次,拿奖学金没投比特币,去旅游“后不后悔”?
小竹子后来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进了互联网行业,成了产品经理,过得也不错。但被问及错过比特币,她的答案永远是“当然后悔了!”
让人意外的是,长铗接受深链财经采访时表示,很后悔当初在知乎上到处劝人买比特币。
长铗想过,就算当初买了币,女孩也会后悔,说不定会更后悔,“有可能在涨了一倍的时候就卖了,还可能在跌了的时候亏了”。
“如果我再给她一个建议,我肯定不会建议做什么比特币投资。还是她当初的选择最正确,诗和远方更重要。”长铗说。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杨林、许静、刘兴、贾诺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