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 中青在线记者 张渺
投诉者看来，“盗吧”牟利比“卖吧”更隐蔽——
这是一场战争，发生在0与1构成的虚拟世界，键盘和鼠标是武器，贴吧、微博等互联网社区是主战场，不见硝烟不见血。
参战者，有刚迈出校门的学生，有西装革履的医生，也有闲居在家的主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百度“权力的游戏”贴吧吧友。
“权力的游戏”贴吧，是百度贴吧里为美剧《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开辟的专属贴吧。去年，一次吧主之位的更迭，成为这场大战的导火索。
上个月，一篇网帖爆料，“权力的游戏”贴吧，已被一支“民间盗吧团伙”占领，为首之人，正是现任吧主——俞矢。
“师承自百度吧民十多年来的古老传统……新一轮的大战时候到了！今若失手，贴吧的明天再无属于吧民的时刻！每个有能力的ID，现在，请开启你的召唤阵！”4月27日凌晨5时，有着十年吧龄的“冰与火之歌”吧小吧主dennisquaid，敲出这段“战前动员”，召唤自己的战友。
开战的号角，在破晓时分吹响。
整个盗吧事件，就像一出“画皮”惊悚剧
关于盗吧团伙的记录截图，被一张一张贴了出来。这些都是“权力的游戏”吧吧友向百度贴吧运营团队投诉时的主要证据。
“目前《权力的游戏》第六季开播，各路骗子都来用病毒广告刷屏，而骗取吧主权限的人，只为盈利，自然不会费心管理。”在dennisquaid看来，眼下，正是大伙一拥而上，将“骗子俞矢”一举投诉下台的大好时机。
一组聊天记录的截图里，贴吧的种种功能被明码标价。“广播图文推送500元一次”，“资源链接帖1500元一个月”，一个吧主的位置报价15000元，整个“权力的游戏”贴吧的控制权，“估价”大约是4万元人民币。
《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是一部热门美剧，其贴吧有将近42万关注者，300多万条帖子。
聊天记录显示，一方是影视网站望月科幻岛的代表，另一方自称俞矢，这个名字，正挂在“权力的游戏”贴吧吧务一栏，头衔是职业吧主。
这场交易最终没有谈拢，但议价记录被交给“权力的游戏”原吧务团队，张贴在爆料帖的醒目位置。
“贴吧还能被盗？”翻看这些记录的网民惊讶于吧主之位竟“这么好赚钱”。几个当过吧主的网友还开玩笑表示，“当初怎么没想到”，“随手辞职潇洒把钱丢”。
对此，俞矢本人留言解释：“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望月在造谣。”这位职业吧主，在贴吧的所有动态全已设置为隐藏，旁人无法对其进行关注。记者发的求证私信，半个多月来始终没有得到回复。
望月科幻岛的代表也不愿再多谈这件事，反而让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自己去百度”。
根据“权力的游戏”原吧主北落师门的描述，整个盗吧事件，就像一出“画皮”惊悚剧。
俞矢第一次出现在北落师门面前，是2015年5月，《权力的游戏》第五季播出过半，贴吧里异常热闹。
俞矢当时申请担任大吧主。北落师门打开了她的贴吧资料，一眼看上去，这人是多个美剧贴吧的吧主，而且，这个北落师门“几乎从来没注意过的ID”，在“权力的游戏”吧的等级排名第一。
贴吧等级并不容易“刷”，需要大量发帖和长期签到，一般来说，等级高的吧友应该非常活跃或发过大量精品帖。
北落师门通过了俞矢的申请。但不到两个月，他发现自己被撤职了。
按照百度贴吧2014年公布的规则，吧主每个月必须使用贴吧的每日签到功能20次以上。北落师门推测，俞矢正是利用了这一规则，先当上职业吧主，随后将未达到签到次数的自己投诉下台，达到占领贴吧的目的。
“几个月后，有网友在一些其他贴吧、微博上看到了揭露俞矢行为的一些帖子，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专门窃取热门贴吧的人。背后有没有强大的后台支持呢？我不知道。”
北落师门发现，这个他曾和伙伴们一手打造的剧迷小天地，开始充斥着广告和病毒链接，大量精华帖被删，一条正常的帖子发出来，下面跟帖的，一大半都是刷经验的机器人账号，留言一看就“牛头不对马嘴”。
到2015年年底，吧友们猜测，疑似被占领的，包括美剧“绝命毒师”吧、“六人行”吧以及明星“汤姆希德勒斯顿”吧在内的大量热门贴吧，成为小广告的天堂。
这场“夺权篡位”如同宫斗剧一般的盗吧大戏，在中国科学院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副教授刘颖看来，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是一种新的现象。
对于贴吧吧主的牟利行为，他之前有所耳闻，却不知道已经“形成了规模”，甚至形成了“新的获利方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感慨。
“只会考虑眼前利益，不会考虑用户体验”
4月26日起，“权力的游戏”吧老吧友开始了滚动式的投诉。两天之内，百度官方开通的“全民举报”吧，接到投诉俞矢的主题帖30多个，最高的一帖，被顶帖到338层。
这些投诉帖中，至少半数获得了“全民举报处理组”的统一回复：“亲爱的吧友，您的反馈我们已经收集记录，会反馈给相关负责人。感谢您对贴吧的支持！”
这样的“官方回答”，自然不能让吧友们满意。
被称为“斯巴达300之人海投诉战”的第二轮投诉开始了，在先后两篇分别名为“贴吧大战集结号”、“贴吧大战远征号”的帖子里，dennisquaid即时向大家汇报进展。
局面却迅速朝着对他们不利的方向发展。
“权力的游戏”贴吧里，置顶的广告帖被撤了下来，整个贴吧看上去风平浪静，和往常并没有太大不同。只有在各个帖子的回帖中不时出现的病毒式广告链接，才能让老吧友“看得出问题”。
投诉者认为，俞矢“已暂时进入了伪装状态”。
一轮接一轮的投诉，持续到5月11日，吧友甚至专门请人制作了一张长图，发上微博刷话题，想“搞个大新闻”，让百度公司对这件事重视起来。
一些吧友恰好认识百度的员工，托朋友给百度贴吧官方团队发邮件，附上“盗吧证据”。
但或许是“敌人伪装得太好”，各种渠道的投诉，最终都“没有效果”。
关于百度贴吧的商业化问题，最新一条引起广泛关注的新闻，是去年12月，“血友病”吧、“糖尿病”吧吧主之位，被百度官方售卖事件。
当时，有着十年贴吧吧龄的血友病吧吧主蚂蚁菜，被取消了吧主权限，“血友病”吧头像上，出现了一个官方认证的蓝色标志，一个名叫“血友病专家”的用户ID空降成为吧主。
“糖尿病”吧则是被北京金典糖尿病有限公司接管，原吧主“无病无痛是幸福”与对方私信，请求在4个置顶位置中留一个给吧友，对方没有答应，并很快撤了他的权限。
去年6月，“牛皮癣”吧吧主ultraviolet在登陆贴吧后发现，之前由病友设计的小牛LOGO被替换为陌生的小牛形象，包括他在内的三位大吧主，突然无故被撤职，当他点击申请吧主后，系统显示，“半年内禁止申请”。出现在吧主位置的是两个陌生的ID，第二天，10位小吧主被撤了8位，“牛皮癣”吧首页背景图，被改为某民营医疗集团的广告。
他们意识到贴吧被卖了。ultraviolet等人等了三个多月，直到他们眼中混乱不堪的“牛皮癣”吧人气急剧下降，彻底失去了广告价值。
“百度卖贴吧”事件的起因，是百度贴吧2015年推行“贴吧合伙人”制度，号称“专业机构+吧友”的共同管理模式，通过竞价的方式，将一些垂直类贴吧承包出去。
今年1月，“卖吧”事件被曝光，对百度贴吧商业化运营的质疑声不绝于耳。迫于压力，1月12日，百度对外宣布，全面停止所有病种类贴吧的商业合作。1月16日，百度宣布开通“全民举报”计划，接受吧友、吧主以及全网用户的监督，“重点解决商业化引起的相关一系列问题”。
到目前为止，“权力的游戏”贴吧争夺战中，反对现任吧主的网友感到的是失望。5月11日，他们新一轮的投诉结果公布，百度贴吧官方团队给出的答复，依然是：“管理员未查到职业吧主置顶商业帖子的相关证据，基于管理员未查询到足够证据，职业吧主不符合下任标准，故不予撤销。如果您认为其他吧主存在违规，请您收集相关吧主违规贴链接前往用户服务中心投诉。”
当天深夜11点半，吧友蓝色果冻人发出一大段“有感而发”的话：“百度贴吧只会越来越如此，各种强制性广告，只会考虑眼前利益，不会考虑用户体验。新浪微博还会自动关注营销号，内容也会出现强制性广告，僵尸粉就更不用说了。”
许多和她一样的吧友，都在帖子里，表达了对百度及互联网平台的商业化发展的失望。
在百度的官方答复给出之前，吧友“临冬城的狮子”就表示，“可以预见结果了”。他是“冰与火之歌”吧的职业吧主，也是《权力的游戏》民间字幕组“衣柜军团”的副团长。“冰与火之歌”是《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的粉丝们聚集的另一个贴吧。
他目前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守住“冰与火之歌”贴吧，不让它落入盗吧者手里。
深刻反思和改变商业模式的时机就是现在
在dennisquaid看来，正是百度贴吧的机制漏洞，导致了跨平台盗吧盈利。“基层管理员不调查，不管理，贴吧产品要完。”
然而，对于俞矢是否真的有盗吧行为一事，百度贴吧官方团队拒绝接受采访。
“贴吧团队对于吧主违规行为的投诉审核，是有特定标准细则的，”一位要求匿名的百度员工，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作出了解释，“要符合一定数量，才能算是违规。否则贴吧就像是个江湖，老吧主下台，对新吧主不满意，随便一投诉就能投诉掉，岂不是乱套了？”
在上述员工看来，那些“卖贴吧”的聊天记录截图，是他们“没办法核实的”。因为“没有一种公正的制度可以把人跟QQ号联系起来，谁都可以叫‘俞矢’，谁都可以号称要卖贴吧”。如果只凭着截图就草率定罪，那么只需伪造截图即可。
另一位百度员工对网友表示，按照贴吧的规则，投诉撤销一个吧主，有效的证据是其发布或置顶商业行为的帖子。而百度的员工，都是“没有办法改变规则的人”。
“俞矢团伙很熟悉百度的这套规则，”据dennisquaid分析，这个盗吧团伙有着明确的分工，大号ID俞矢干净得如同“白莲花”，所有违规行为一概不沾手，都交给了小号去做。“全都是团伙成员，投诉掉1个也没任何用，小号马上又上位了。走百度那个步骤有什么用呢？”
根据贴吧官方团队审核，俞矢在去年上任之后，的确发过不少“高质量的帖子”，这也成为其地位无法撼动的一大原因。吧友们一轮接一轮的投诉，就这样陷入了证据不足的死循环中。
俞矢的反对者认为，盗吧并牟利，是一种更加隐蔽的将贴吧商业化的行为。
关于百度贴吧商业化问题，5月10日，百度公司董事长李彦宏在发给员工的信中坦言，今天，用户开始质疑百度商业推广的公平性和客观性，反对百度贴吧、百科等产品的过度商业化。“如果失去了用户的支持，失去了对价值观的坚守，百度离破产就真的只有30天！”
刘颖认为，针对可能存在的盗吧行为，“平台应当设立针对性的安全机制”，“加强监督，让举报渠道更高效”，尤其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贴吧江湖面临的问题，也“越来越复杂”，百度应当调整审核的标准。
他开玩笑地给这次事件加了个标签：贴吧打假。
“特别想对百度说一声，深刻反思和改变商业模式的时机就是现在，否则，即使谷歌不进来，也晚了。”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吕本富在网上对百度提出了警告——“顾客是互联网时代企业最重要的资产”。
如今，一度沸沸扬扬的战争“偃旗息鼓”了。“权力的游戏”贴吧的吧友们，在贴吧争夺战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投诉俞矢的帖子越来越少，商量对策的吧友也越来越少。偶尔有人回帖问一句“怎样了”，也很难再得到回应。
有人选择去隔壁“冰与火之歌”贴吧，有人干脆离开，转而去其他平台追剧集资讯。
被“夺位”的北落师门，早已放弃了这里：“不过是损失一个贴吧罢了，我们还有无数个其他的美丽新世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