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下面默默地听着台上对他的批评,周围都是他的同行和一些金融领域的工作人员。误解让他感到愤怒,如果可能,他可以为自己的举动一一辩解,说服在场的众人。但他只是沉默无言。他心高气傲。他雄辩无敌。他拥趸无数。他一手创办了中国最受人关注的互联网公司。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流言像插了翅膀一样在圈子内迅速流传,做第三方支付的、做电子商务的,以及一部分所谓在圈子里的媒体人都知道了这一幕。因为这一场面后来被人在饭桌上、在喝酒时,以幸灾乐祸、或深恶痛绝的口吻绘声绘色地反复描述:一名央行的工作人员当着大家的面质问马云,马云,我们什么时候要求你把支付宝的股权结构改为全内资?马云哑口无言,哑口无言,哑口无言……
哑口无言。这一幕场景似乎佐证了一些人对支付宝股权转移风波的判断:马云以满足央行监管需求,获取第三方支付牌照为名,巧妙地将孙正义和雅虎踢出支付宝,而将这家中国最大的三方支付公司纳入自己囊中。
他无从辩解。尽管在很多人看来,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去辩解。
后来,他讲述了其中经过,自然另有隐情。但是,“这些事情你能拿出去在媒体上讲,在公开场合讲?”他反问道。
这是在2011年,为了拿到央行的第三方支付牌照,马云果断地改变了支付宝的股权结构,然后开始了和软银与雅虎的补偿谈判。
马云气炸了
白色衬衣、黑色牛仔裤,袖子半卷,面色疲倦。当着近百名记者的面,他说,在我上台之前,有记者问我马云你在手上画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在我的手上写了四五个“忍”字。“我的同事,他们知道我的脾气。他们很担心,说一会儿你千万别在记者面前乱发脾气……所以,我写了,要忍住,别发脾气。”
他是没发脾气。但是他语带讥诮。
有人说淘宝商城提高收费是为了“圈钱”去买雅虎,属于“非法集资”,还煞有介事算出了提高进入门槛之后的阿里巴巴可以借此融到40亿人民币。“你们知道买雅虎要多少钱吗?今天雅虎的市值至少200亿美金”,他说。
有人说支付宝沉淀了大量的流动资金,即使不算这些钱,光收利息马云就可以赚到很多钱。他自问自答:“支付宝所有的钱都是工商银行监管的,一分钱都不能动……这些利息,连买我们公司的打印纸都不够。”
他以嘲弄的口吻说,这一年(2011年),自己在很多人看来成了一个过河拆桥的人,“支付宝扯出了VIE,淘宝扯出了打击小企业”,“一路拆下去了”。
他反问:“你们知道运营淘宝这家公司一年需要多少钱吗?”
他忧伤而疲惫:“以后,我想跟大家的交流会越来越少,我也有自己的家人…”
忍。心字头上一把刀。最庸俗的说法。但却成为最贴切的表达。
还是在2011年。十月,淘宝商城变成淘宝伤城。
马云自称,我最爱的人伤我却最深。
马云淡定从容
《华尔街日报》语带讥讽地说:“中国阿里巴巴集团与日本软银公司再度结盟,消息的发布会变成了两家公司知名高管的相互夸奖活动。”
《华尔街日报》没有说的是,在发布会上接受分析师和媒体提问时,马云的雄辩让人没办法再去向他问起任何跟公司经营数字相关的问题。最后还是一个美国分析师小心翼翼地问,尽管马云已经无数次重复过自己不会着眼于短期的利润,但他还是想知道—下马云对阿里巴巴的淘宝与日本雅虎在电子商务合作方面的业绩规划。马云回答了这个问题,但似乎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回忆了淘宝的发展历程,然后感慨说人的预见和规划是多么不可靠。
他们的确夸奖了彼此。至少孙正义狠狠地夸奖了马云。孙正义说,十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马云时,他就对自己在软银的同事表示,眼前的这位中国企业家在未来将会成为和比尔·盖茨、史蒂夫·乔布斯和杰夫·贝佐斯一样的商业巨星。
随后马云并没有和孙正义等人一起出席面对媒体的小型访问活动。他忠实地遵守着自己不再接受正式采访的诺言。但是他在晚间和他的一些同事以及相熟的媒体记者一起吃了个晚餐。他喝着啤酒吃了几串烤串,闲聊起他对互联网、媒体和朋友恋情的看法。
有人建议他多锻炼身体。马云笑着回答说:“我们年轻人不需要。”
这是2010年。马云在东京参加淘宝和日本雅虎合作发布会。
马云意气风发
他踏着“这是我们的梦,真实的梦”的音乐声出场,一袭白衣,向台下的27000名听众挥手,听众们报之以挥舞起手中的荧光棒,或者鼓掌。这样的出场,让他像一个真正的超级巨星。台下的人,是他的员工、他的员工家属、他的合作伙伴和媒体。
他向他们阐述自己的梦想。那个“真实的梦”:旧的商业文明是“以利润为中心的,是以自己而不是以社会为中心的”,但是新的商业文明需要的是“更懂得开放、分享、责任和具备全球化观念的公司”,“阿里巴巴希望成为这样一家公司”,“一家社会型企业,来自于社会,服务于社会”。
在他梦想的新的商业文明体系中,将“不再有国企和民企的区别、外资和内资的区别,大公司和小公司的区别”,人们谈论一家公司时,只会说它是不是诚信的公司;“商人不再追求利润,而是追求社会的效率与公平”,不是以赚钱为自己的目的,而是想要“完善社会”;作为商人,“要承担和政治家、艺术家、作家一样促进社会进步的责任,成为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之一”。
他想要在未来十年为1万家公司提供生存发展的平台;培育出1000万的网上群体;创造1亿的就业机会;给10亿人提供消费平台。他想要让小企业通过互联网和他提供的服务,能够和大公司展开对等的竞争;他想要让那些只为了交几十块电费而在工商银行门口排长队的退休老太太,“利用我们的服务,可以和工商银行的董事长享受同样的权利。”
他像有预知能力一般地提到了白己和公司可能会遭到的“非议、嘲笑和讽刺”。但是他那时候可能还没有想到这些“非议、嘲笑和讽刺”会引来如此严重的打击。那时候,他只是将双手高高举起向前伸展,对着他的27000名听众说:“没关系,阿里人,我们习惯了!”他还背诵了毛泽东的一句诗:“自信人生两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他的自信和对可能的困难的不屑一顾,又一次地让27000人掌声雷动。
这一刻回到了2009年。阿里巴巴成立十周年的大会。
还没有哪个商人像他这样不再露面接受采访,但又似乎无处不在。2007年阿里巴巴的B2B业务在香港上市之后,他的公司就已经对外宣布,这个中国最迷人的商人再也不会接受公开访问。B2B业务的上市让马云—下子被推上了中国互联网企业家的峰顶。这家公司上市当日市值达到1996亿港元,一举超过国内三大门户网站再加上盛大和携程的市值总和,成为全球第五大互联网公司(前四位分别是谷歌(微博)、eBay、雅虎和亚马逊)。
媒体上纷纷在讨论着马云和马云现象。政府官员甚至也纷纷追问:为什么自己管理的城市没有产生马云?他的演讲激励着无数出身平凡的年轻人。各种关于他的书都冲进了商业畅销书的排行榜,尽管他自己声称这些书都跟他没关系。一度甚至传出杭州市政府要在达座城市为他建一座塑像,但被他谢绝。
在这之后,他不再接受访问的纪录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被打破着——不过,认真看来,他真正接受过的访问的确寥寥无几。但是的确又在太多的新闻和流言中出现着他的名字:网络上在猜测,他是不是要离婚,再次上演那个古典戏路;他多有先见之明,投资了华谊兄弟,这家公司在创业板上市时股价曾—飞冲天;他和王菲一起被视为道长李一的弟子,一会儿辟谷,一会儿禁语;他迷上了打太极拳,还曾专门到河南的陈家沟去寻找陈氏太极拳的传人,甚至要跟李连杰一起成立一家公司来推广太极拳;他送了条狗给另一位有传奇色彩的商人史玉柱(微博);他有可能不再是阿里巴巴的CEO;他出了本书,天呐,是由红旗出版社出版的,名字叫《马云内部讲话》……
太多传言,真假莫辨。他自己从不开口加以反驳。但是他的公司的卓越的公关技巧,加上马云本身的迷人色彩,让他的“内部邮件”、他的讲话和他的“语录”四处流传。
2011年可能是他在媒体面前最密集露面的一年。这是马云的本命年。这一年他48岁。似乎在劫难逃。他自己出现在了三次发布会中。一次是因为中央电视台曝光淘宝出售假货,一次是支付宝股权转移风波,第三次则是因为当时的淘宝商城修改规则遭到巨大反掸,引发所谓“十月围城”。后来,在接受《时尚先生Esquire》专访时,马云承认,这也是他最为艰难的一年。尽管他认为这种艰难并不来自于外部公众舆论对他的巨大怀疑,以及社会上对淘宝商城修改规则的巨大反弹力——人们攻击他个人、他的公司以及他的客户。
甚至有极端的反对者在香港公开为马云设立灵堂诅咒他,对他的同事亦是如此。阿里巴巴的CMO王帅说,这一年,对他而言也是极其艰难的,他旋即又补充道“既艰难也骄傲”。
他面临的互联网环境也在发生变化。阿里巴巴上市公司的股价尽管一度逼近40港币,但随后在股市上的表现却一直不尽如人意。这让阿里巴巴上市公司股东大会经常充斥着股东们对马云的抱怨,抱怨他为何不将淘宝和支付宝注入上市公司一后来阿里巴巴的人经常用一句俏皮话作为反驳:你娶了人家的大女儿,难道两个妹妹也变成你妻子了?另外两家中国互联网巨头百度和腾讯在搜索与即时通讯领域确立了近乎垄断的地位,它们切入了视频、游戏、移动互联网领域,也切入了阿里巴巴集团一直耕耘的电子商务和第三方支付。百度、腾讯和阿里巴巴成为中国互联网公司公认的三大巨头。在电子商务领域,包括京东商城在内的B2C公司得到迅速发展,京东商城对估值一度超过100亿美元;传统零售领域的巨头苏宁和国美(微博)也从2011年开始大举进入电子商务。
这两年,他和他的公司总是出现在重大商业新闻之中。这家公司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足以让媒体津津乐道许久:阿里巴巴上市公司CEO卫哲因为公司内部腐败案和“价值观”问题引咎辞职;支付宝股权转让风波;拆分淘宝;淘宝商城修改规则;淘宝商城更名天猫;阿里巴巴和雅虎之间发生在媒体上的种种隔空喊话;股权回购;聚划算—从淘宝中拆分出的一家公司—发生的腐败案以及聚划算总裁的被撤职和被司法处理;包括中投和国开金融在内的“国家队”入股、阿里巴巴……他已经是全中国媒体最想访问的商业人物。
但是马云仍然沉默。这个互联网巨头似乎彻底沉浸入自我的世界之中。不再好胜。也不再辩解。他只是沉思。
2012年的10月份,我终于在杭州他的办公室内见到了他。早已预定的访问因为他的日程的变化而数次改变时间。此时距离我在一次私人聚会中见到他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
他刚刚刮了一个光头——但是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光,黑色的发碴仍然密布在头上。他衣着随意,身上是白衬衣和尼龙裤,脚上穿一双布鞋,看上去非常放松。谈话在笑声中开始——在被问及他的光头是不是被“老史”史玉柱“忽悠”的结果时,马云大笑说,我要是能被老史忽悠住,那还了得;最后在笑声中结束,他站起来,大讲他在新加坡的一次会议上是如何让会议主办方改变日程的。
下面发表的文字是我们的谈话的一部分。其中他回答了那些在媒体和网络上广为流传的对他的质疑。这些言辞可能会有助于你理解这个当今中国最具吸引力的商人和我们时代的icon。阅读这些文字,或许能够让我们像他一样安静下来,不再愤世嫉俗。